傍晚,助理泽凯为陈锦驾车,带着梁家的四个佣人驶入涌甸别墅。
他们合力把新做的西装衬衫,手工皮鞋搬进两百平的衣帽间。
不过几天不见,梁旭因的胡茬乱糟糟爬在鬓角上,看上去又沧桑许多。
男佣帮他剃完胡须,又修剪头发。
梁旭因连续抽完了整包烟,手里的笔没有停过,重复涂改的痕迹已经力透纸背。
陈锦说:“你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坏。”
梁旭因笑着回答:“你又懂什么。”
这次玫姐做了两人的晚餐,佣人推着餐车进来。
梁旭因没有食欲,皱眉又点上一支烟,对玫姐说:“给我一杯Espresso就好。”
陈锦把自己那杯还没喝的蒸馏咖啡推到他面前。
梁旭因放下笔,隐隐地有些压制不住怒气,“我为什么躲到这里,就是因为她们总插手我的事,让我根本就没办法清净。”
陈锦笑说:“梁家你这辈的就你一个男孙,安寿园指定要你继承。”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都三十七了,不结婚,没儿没女的,不烦你烦谁。”
梁旭因扒了扒头发,狠狠吸着烟,极度不耐烦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陈锦问佣人要了一双筷子,夹着整块牛扒啃。
“你不爱听,那说点别的。新书的连载我看了,要听读后感吗?”
梁旭因的情绪这才稳定些,“说说看。”
陈锦手端着盘子,歪进天鹅绒椅。
“嘴上谈爱,眼里无情,你是怎么想出谢小池这个女魔头的。”
“无情谷疤脸女魔头谢小池,出场就是龚掌门杀害天山派长老的问罪大会上。她在江湖上本是籍籍无名,在大会结束时却手起刀落,杀了众人奈何不得的癞头老三,没有一句台词,利落干脆的震惊全场。”
“你塑造这个人物是心无波澜如枯井,心理素质极高,我读来意犹未尽,想不出是个什么相貌。仔细一想,如果是个戏份不重的邪毒小人物,将来不知死在谁手,怎么死的,觉得十分的可惜。”
梁旭因的暴躁被陈锦的这番见解抚平。
而且他说到了自己的难点。
“你也发现了,我没写谢小池的容貌。”
陈锦就觉得奇怪了,“你们作家在连载之前不是要构思的吗?”
“会有简略的结构大纲,但如果完全按着来写,会限制发挥。”
陈锦嚼着牛扒,嘴里含混不清,“没脸……没脸怎么写下去的?”
“我见过谢小池了。”
他说:“永霁桥我见到了最像谢小池的人,但是很奇怪,只要写到谢小池的部分,总是停滞不前。”
梁旭因对自己要求严格,一句话常常反复推敲,在角色塑造上用心之至,也因此,把自己逼的太紧。
要不然怎么说搞创作的是疯子。
“永霁桥的女人。”陈锦微微错愕。
他脑子里浮现阿娟的神情。
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就为了这个,你把自己关在这里。”
陈锦为他出谋划策,“你可以故地重游,重拾灵感,或者找个气质身材年龄相仿的模特。这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嘛。”
“你说的不无道理。”梁旭因端起咖啡,认真思考起他的提议。
陈锦吃完牛扒,喝一口葡萄酒,红肉很好地中和了葡萄酒里的单宁,他不禁问男佣:“餐酒选的很不错,是玫姐配的?”
男佣道:“是阿莹配的。”
陈锦不吝夸奖,“进步很大嘛。”
说完他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我也该回去了。安缔安的飞机是上午十点,下机后到温泉花园酒店下榻,我订了那里的晚餐,你别迟到了。”
走出书房前,他忽地又停在门前,“你的那位灵感缪斯我见过好几次。”
梁旭因还在考虑问题,闻言抬眼,眼神有些茫然。
陈锦道出下言:“如果有下次的话,我争取带她来见你。”
泽骏把车停在别墅外的山道,陈锦一路小跑上了车,吩咐启程时,一道身影从光亮里出来。
“陈少爷等一下,您的外套。”
玫姐的女儿袁洛莹追出来,臂弯里挂着他的牛仔外套。
陈锦接过衣服,“谢谢阿莹。”
袁洛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递上一个纸盒,“还有这个。”
盒子里是四枚烤得金黄喷香的蛋挞,陈锦拿起一个,“你做的?”
袁洛莹羞赧地点点头。
陈锦咬了半个,“做的蛮好的嘛。”
袁洛莹耳朵微红,“陈少路上小心,再见。”
“再见。”
泽骏发动引擎,汽车顺着山道缓慢下行。
后视镜里泽骏还能看到袁洛莹站在别墅入口,头发扎成低马尾,穿着深蓝色条纹包臀裙,脚上蹬一双黑色漆皮高跟。
袁洛莹毕业于珠港大学的会计与金融专业,三年前她放弃了梁家旗下公司的高薪offer,而选择进入梁家祖宅工作。
明明可以有辉煌的前途,却选择做佣人工作,实在叫人不懂。
“回海边别墅,明天九点记得来接我。”陈锦吩咐。
泽骏回“好”,看到陈锦把那盒蛋挞丢在座位上,拿起手机,随后后座响起俄罗斯方块游戏的音效。
车子很快驶下山道,飞驰在回中环的路上。
夜晚的港岛迷失在五光十色的霓虹里,码头上还有许多货轮进港,从远处传来冗长的汽笛声。
阿娟放下看到三分之一的《红叶刀》,关掉床头台灯。
最近她的睡眠奇差无比,往往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睡着。
现在为了躲避房东催费,回的比以往晚,睡眠时间跟着也缩短了一半。
阿娟尝试入睡,但躺下不到两分钟,隔壁房又传出很大的动静。
铁架床咯吱咯吱地摇,持续了整整一个钟头,阿娟的上半夜几乎都处在失眠状态,她把枕头翻起来包住耳朵,醒醒睡睡快到天亮时,隔壁夫妻在清晨再次摇起了床。
阿娟忍无可忍,披了衣服冲到走廊上,大力拍他们的门板。
里面的动静停下,门拉开后,阿娟嘴边的声音也跟着哽在喉咙。
一米九的男人,叉着大脚丫,胸口大块胸毛迎风飘着,几乎飞到阿娟脸上。
阿娟沉了一口气,故作淡定地摆摆手,“没事了,你们继续。”
屏气跑回房间,靠着门听到隔壁关门的巨响,阿娟拍着胸松了口气,赶紧洗脸换衣服,化妆出门。
今天应聘的是日料店的服务生,人员需要补入五个,要求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外形条件出众的可以优先录取。
为此阿娟翻出最贵的墨绿色丝质长裙,配银红色的细带低跟凉鞋,为此她还找出很久不戴的碎钻手链,银色闪闪发亮,和她的气质相配。
虽然面试这个岗位的人有二十余人,阿娟依然很有信心。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面试官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让她明早就过来入职。
阿娟没做过这行,不知道合不合适,但眼前她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
生怕会出变数,第二天她还特意提早。
店员发给她一套黑色制服,“更衣室在左边走廊的最后一间。”
阿娟和同样早到的新职员去更衣室,面试她的女人忽然走过来叫住她,面色略显得凝重。
“利小姐,能来一下吗?”
面试官请她到一旁,目光躲闪。
“利小姐,实在抱歉,我们找到了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所以……”
对方难为情地望着她,希望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阿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想知道为什么?”
面试官解释,“我也是刚接到的通知,公司临时更改录取年龄为20周岁以下。利小姐,你不符合我司的要求,所以很抱歉。为表歉意,我请你吃日料吧。”
她说着要唤店员。
阿娟说:“不用了。”
入职的新人陆续进店来,朝她这边观望,阿娟忽然有些失控,“借用一下洗手间。”
在面试官错愕的表情里,她飞快地逃进了洗手间。
坐在马桶盖上,阿娟一边补妆一边生气,始终都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
是她自己有问题没有发现,还是说,是她的报应来了。
阿娟没让自己难过太久,她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平复心情,准备回家。
外面走进来两个嘻嘻哈哈说笑的女人,听她们说话应该是店员。
一个女人说:“这批新人就那位利小姐长得还行,可惜不时髦,落伍得很,穿的鞋还是几年前的旧式样。”
另一个女人说:“她怕是很难找着工作了。”
“你是不是知道内情啊?”
“嗯,得罪了人吧。我拿资料给经理,听到他和人打电话,对面那位小姐气很大,指名要辞退那位利小姐。”
两个女店员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背后突兀的开门声吓了两人一跳。
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隔间里出来的阿娟,尴尬地逃离了现场。
阿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没想到反应是平淡不惊。
也许人在倒霉的时候,运气也会跟着流失。
乘公车回家,就在下车的那一刻,暴雨倾注,狠狠浇了她一身水。
阿娟跑进楼道,不小心又在楼梯上崴了一下,左脚上的鞋跟猛然断裂,脚踝跟着传来锥心的疼痛。
她忍着痛把鞋跟掰掉,当成平底鞋重新套在脚上。
还是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烧煤做饭,楼层里吵架的,打孩子的,乌烟瘴气,闹得人脑仁疼。
阿娟拿钥匙开锁,门没打开,她用力拽了好几下,才惊觉上头的锁被换掉了。
阿娟顾不得疼,冒着雨去找房东。
房东直截了当地说:“什么时候缴上房费什么时候给钥匙。”
阿娟实在没有力气周旋,撑住门说:“让我进去收拾东西总可以吧。”
房东伸手要钱,“还欠四千六百元。”
阿娟把手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拼拼凑凑只有几百块,远远够不上。
“房子里还有,开门我拿给你。”
她的房间又遭翻过,乱七八糟的,一些贵重东西不翼而飞。
阿娟浑身难受,没有力气计较,她翻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取出最后一点钱。
房东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梁旭因的那条盖毯,阿娟大步上去一把拽住,“这个不能给你。”
房东拽过来夹在手臂下,“两点前你最好搬走。房子招到新租客了,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离开这里,阿娟完全不知道还能去哪。
继母卖了银湾的房子,想来想去,都只有莉莉可以收留。
只是不知道莉莉有没有用那笔钱给小苑看病。
想了很多,她发现自己已经快到裁缝档,糖饼店的张阿婆正领着小苑在门前玩耍。
莉莉没时间带小苑,一般是在忙。
她不能再去麻烦莉莉了。
阿娟独自撑着雨伞,拖着半人高的箱子,转身离开这里,瘸着脚游荡在中环的大街上。
雨停后的黄昏,两旁的店铺闪烁起灯光。
经过意大利餐厅,她看见橱窗里坐着一家三口,小女孩正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过生日。
小小的蛋糕上点亮了五色蜡烛,小女孩穿着粉红色蓬蓬裙,头上别着水晶王冠,幸福地对着蛋糕许愿。
唱完生日歌,小女孩拍着手吹灭蜡烛,欢快地接过父母的礼物,像检阅她的士兵玩具,慎重而期待地拆开包装。
阿娟忽然记起昨天是她的生日。
“利秀娟,生日快乐。”
她轻声对自己说。
餐厅里饭菜的喷香飘散出来,阿娟喉管蠕动,饿意越来越强烈。
她狼狈地垂下头,拖着和箱子同样笨重的身体,和光鲜时髦的都市男女擦肩而过。
裙子上沾到了泥水,脏到碍眼,阿娟蹲下来搓,余光瞥见了一个窘迫的女人。
巨大的落地玻璃上,素面朝天的女人蹲在地上,头发散乱,咖色连衣裙皱得好似抹布。
她一点点擦掉泥点,站起来整理衣服和头发,和玻璃里面一个靓丽的影子重叠。
年轻的女人不知疲倦地试了一套又一套裙装,她把中意的裙子贴在身上比划,询问着沙发上的男人。
一群店员殷勤地围绕着她,女人似舞台上翩跹起舞的天鹅公主,光芒不掩,眼睛闪闪发亮,流露出十分爱意。
背对着坐在丝绒沙发上的男人,是她的男友还是爱人?
她能如此热烈地展示爱意,期待对方的回应。
她的穿着如此优雅,气质如此不凡,一定是出自富足的家庭。
不必为躲债四处搬家,不必为下一顿饭菜发愁。
她有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如果自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一定不要再回到现在。
然而遥不可及的现实差距击垮了阿娟。
她心灰意冷地坐在路边的长椅,翻开手袋,只有一本《红叶刀》。
指节攥到发白,她苦涩地发笑。
哪里都是江湖,但稀缺主角这样路见不平的侠士。
冰冷的手指翻开折页,一张纸掉出来,无声地飘落在腿上。
纸上写着若瑟琳三个字,后面跟附着一串数字。
阿娟的脑颅“轰”地滚热,希望的火苗一瞬间燃烧起来。
她顾不得多项,奔向最近的电话亭,拿起听筒,颤抖着拨出那串数字。
对面嘟嘟几声,顺利接通了,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您好,请问是哪位?”
阿娟深吸一口气,按着胸口试探着开口:“是若瑟小姐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