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连下了数日,天总算放晴,朝阳冉冉,水珠顺着草叶的脉络滑下,金光乍迸。
是日,嵇葵宁出门时,嵇槐序叫住她,转身又进屋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件素兰绣锦披风。他行至她跟前,一只手绕至她肩后,将披风环于她项周。
“晨间凉,穿上这个。”
纤细的手指系好缚带,嵇槐序笑着替她展衣。
他的眉似淡色的山岱,扫过其下清澈平静的湖波,这样的眉无需笔画而自成风骨。
“谢谢哥哥。”湖波中,漾起她的笑。
“今日我同你一道去城里,买些字画。”他说道。
“好。”
田野受雨的洗礼,一片草木泥土的清新,蛙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二人步于田垄小径上,有的没的搭话。
“近日义诊,可有遇着什么难处么?”嵇槐序问。
稽葵宁忍不住笑。
嵇槐序见状,扭头瞧她,亦笑,问:“你笑什么?”
稽葵宁道:“你说话和阿爹越来越……”
话至一半,她的笑戛然凝固,剩下的字眼被微风吹散在蛙鸣里。
似是触及什么关窍,二人同时缄默了。
片刻后,嵇槐序摇了摇头,目光远去。
“我与他从来不像。”
他唇角的笑有些微苦涩。“其实,阿葵你才是最像他的。”
“我是说……”
“都过去了。”
濯州城,缥缃阁。
阁中尽是书画文玩,墨宝飘香,珠器琳琅。几个身着丝绸长衫的男子手握折扇,对着古玩指指点点。
嵇槐序对珠宝琉璃不感兴趣,看了几幅字画,又觉太过工于技法,矫揉造作。
一时,风拂过檐下,惹了檐角的铜片风铃,叮叮,嗒嗒。屋内,字画挂壁的立轴咯咯碰撞,与檐下的清脆交响呼应。
嵇槐序走至一幅烟雨画前。
掌柜见状,忙过去介绍。
“公子好眼力,这幅画可是五代时候,名震一时的大家……”
“我要了。”
嵇槐序摘下那幅水墨。
掌柜喜出望外。
“下面这幅字。”
掌柜两眼一黑。
原来墙上挂了两幅卷轴,方才有风吹过,才将上面的山水与下面的题字分开。
题字以隶书写就,乃是王维之作,《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风起时,恰露出“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一联,不期遇而相遇。落款则以小楷工整书下“霜见”,此名又恰合此景,仿佛人已入画中。
卷轴的边沿已染上些许灰尘,似是许久不曾打理,掌柜睨着它瞧了又瞧,想了半天,这才忆起它的渊源,鼓足气势,手足并用一通天花乱坠游辞巧饰,几乎说得自己都要信服,方将它的价格又抬高不少。
“三两!”
嵇槐序眉头微皱,垂首,略略沉思。
掌柜假装不经意地看他,心内不时思忖着或否要稍微降些,虽赚得少点,到底不亏。
“这价格已是……”
“成交。”
老板见他竟这般爽快,笑都要从唇角溢到地上。
这字,主人送来时,分文不曾索要。
纯赚的一桩买卖。
“公子慢走!下次还要再来哪!”
嵇槐序出门,心内惦记着这幅字,眼睛不留神,与人擦撞了肩膀这才注意,忙扭头垂目道:
“对不住。”
那应是位女子,穿着浅紫色薄纱罗裙,也未开口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往店里走去,背影有着淡涩的腊梅香。
嵇槐序再扭头去瞧,只剩下余香的背影,往里一拐,人又看不到了。
他便携了字,与妹妹一道,往城东走去。
待走远了,缥缃阁里又传来老板得意的笑。
“姑娘,你那幅字,足足卖了一两银子哪!”
他们兄妹二人到了济生堂时,刘盘早早地摆好了诊桌和杌子。见着她来,盼星星盼月亮般迎上前,却不知晓她身旁的俊俏公子是谁,偷偷打量一眼,试探道:
“这,也是得了病的?”
嵇葵宁忍住笑意,“是啊。”
于是刘盘的眼睛里便生出几分怜悯来。想这表面上瞧不出的病,多可能是什么恶疾。
到底是天妒英才,可惜了这堂堂仪表。
“得了不读书便不能入眠的病,很是棘手。”
稽葵宁一本正经。
嵇槐序无奈地摇头笑笑,澄清道:
“某是阿葵的哥哥,名槐序,刘兄唤某清和便好。”
刘盘这会儿方明白过来。
“往后还需劳烦刘兄多照顾些舍妹,清和在此先谢过了。”他弯腰,恭敬地揖礼。
刘盘闻言,照直拍拍胸脯,“害,多大的事,贤弟不用客气!”
寒暄一番,嵇槐序又与她做些叮嘱,便告别回去了。
午后,阳光将濯州城烤得静谧,连起先嚣张跋扈的杨絮都蔫儿了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来瞧病的人里,多有些老弱,怕是不大能受得暑气。幸而济生堂门前植有几株老榆树,嵇葵宁便与他们招手,让后来者在树下稍待,也将诊桌挪到树荫里。
“热死了!”
“可真他娘的操蛋!”
不远处传来几声恶狠狠的咒骂,打破了四下凝固的焦灼。
汗水自颊侧滑落至颌角,嵇葵宁也不擦,只专心给人把脉。
把脉最忌乱心。
“让开让开!别挡道!”
“官爷……”
“你丫的聋了还是瞎了!别挡着爷抓逆贼!滚滚滚……”
树上的蝉被吓得噤了声,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他只是被吓着,抱着他的女人却是实打实地跌在地上,脸色发白,眉与唇俱紧紧拧在一起。
推人的官兵乜着眼睛,啐道:
“晦气娘儿们!”
嵇葵宁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往前走去。
身后,刘盘刚伸出的手扑了个空。
已有识相的将那女子扶到一旁。官兵们笑嘻嘻地趟过树荫时,却又被一只手挡住去路。
“麻烦给这位娘子赔不是。”
嵇葵宁平静道。
兵头子觑着眼上下打量她,一脸不耐烦。
“你他娘的谁啊?”
“我是谁都无所谓,烦请给这位娘子赔不是。”
“她挡着爷的道了,爷没找她的事都算不赖,赔个屁不是!”
“敢问这树荫可是有哪条成规,只许官府的人经过而不准百姓乘凉?再者,即便这位娘子挡了道,也不是这么个让道的法子吧。”
嵇葵宁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给这位娘子,赔不是。”
第三遍。
天气太热,天火加上心火,兵头子的袖子撸到肩头,露出肥硕的膀子。
“我看你他娘是真活得不耐烦了……”
“兵爷!”
“兵爷大热天儿的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刘盘赶上前来,一手将嵇葵宁暗暗拽到身后,一手端了碗茶水,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兵头子乜斜他一眼,撸过茶碗,一口喝干。
刘盘赔笑道:“我这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说话多有冲撞的,兵爷犯不着跟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为首的听了,眯了眯眼睛。
刘盘见情势似有所缓,越发弯着腰,屈了肘往前伸,“小的再去给兵爷盛一碗?”
这时候,身后一人上前来,与兵头子咬了咬耳朵。他听着听着,唇角上扬,难抑眼中猥琐,而后点了点头,目光贪婪地在嵇葵宁身上上下扫荡,仿佛在用腥臭的舌头舔舐一只猎物。
——“啪啦”一声
兵头子骤然抬手,茶碗被瓷实地摔在地上,碎成凌乱而尖利的光芒。
“带走!”
登时便有几个官兵上前来,扣住嵇葵宁的肩膀和手,押着她往前走。
刘盘伸手,颤巍巍拦住,几乎要哭出来。
“兵爷,凡事好商量啊兵爷……”
“没什么好商量的!再敢拦,老子连你也一块儿抓走!滚!”
嵇葵宁拼力挣了挣,奈何身量悬殊,无论如何挣不开。
“老实点!”
眼见着人被抓走,刘盘急得在烈日下来回踱步。
方才被推倒的女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都怨我,要不是我,姑娘也不会叫那些人抓去,唉……”
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又哭起来,令人愈发烦躁。
“如今说这些都没用哪!”
刘盘叹道,步子踱得要飞起。
前脚刚答应了她哥,后脚就出了这档子事,未免显得他这人忒靠不住。阿葵啊是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倔,急起来跟头驴似的,刀架在脖子上都拉不住!
这么烦着烦着,倒真有把锃亮的刀浮现脑海。
“有了!”
刘盘一拳锤在手心里。
脚底过处,杨絮翻飞,一路往南飘去。
夕阳西下,怜音居的庭院里,古琴声空,似风入窍中,沉涩而幽远。风吹过庭院,树影婆娑。
“公子。”
廊下,人声低语,撞散了颤动的琴音。
沈未微抬眼眸,“何事。”
“城内近来戒严,四处都是魏老贼的人,常将军命我传话,要公子多留意自个儿。”
“知道了。”
一束夕光洒在琴徽上,又折进沈未的眼睛,整个人都似消融在光里。
“杨将军可有消息么?”
来者闻言,叹了口气。
“常将军派人营救过,没有成功。虽看着我在暗敌在明,可老贼藏得深,巴不得咱们主动现身!”
“所以。”他纤细的手指勾紧琴弦。
“不救了么?”
“公子,常将军也是为大局考虑。”
沈未不语。
“锵——”
手中琴弦猛地松开,颤抖着锵出一波铮鸣。
“你还有何事。”
他的语调有些低沉,似腐朽落叶渐没雪泥。
“也没什么了,不干我们的人。”
“那是干系谁?”
来人原本只随口一说,本要走,听沈未问起,又折身回来答道:
“害,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吃饱了没事干,把个街头义诊的姑娘给抓走了。”
“什么地方?”
“城东,好像叫什么堂来着。”
“济生堂。”
“对对,就是叫济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