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陈经历[1]涉足贱地,沈未惶恐。”
沈未着一身烟青水纹直裰,屈膝跪于寒凉的石板,眉眼朦胧似雾下溪柳。雨势渐大,他的衣角渐被濡湿。
“你惶恐?”陈立升陡然抬高音量,身子朝前弓垂着,薄削的脸几要贴住沈未的,谑笑道:
“你惶恐个屁!”
他一手握鞭,另一只手的拇指悠然摩挲鞭身,歪着脑袋左左右右来回逡巡。
“知道我今儿个来是做什么?”
“沈未不知。”
“来治你的罪!”陈立升再度拔高声量,坚硬的鞭身直指沈未。
“沈未何罪之有。”
“你胆敢冲撞本官!”
“不敢。”
陈立升冷笑,手里收束的长鞭如舒展的蛇一般松开,鞭梢及地,摇曳尾巴嘶嘶地叫。
“你算什么狗屁东西,叫干爹他老人家跟着提心吊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沈未知他所言乃前日芥子园遇刺之事。
倏地,下颌被一抹冰凉坚硬抵住,他被迫抬起头,目视眼前之人。
“啧啧啧,真是双好看的眉眼,怪道叫人牵肠挂肚,可惜了……”
陈立升眯了眯眼,鞭梢从容不迫地往下游移,绕过他鹤一般纤细白皙的脖颈。
“你说,我该从哪儿打起?”
鞭骨顶在他的肩头,挑衅地搦了两下,不待应答与否,便径自往下探,停于他的胸前悠悠打转儿。
“这儿?”
沈未不答,跪得峭直,仿佛崖壁边沿一块矗立的朝天碑。
“沈未知罪。”他低头,语调里听不出情绪。
“晚了。”陈立升耷着眼角,狞笑道。
“是我之过!”
自始陪跪在侧的章苍随之伏下身去,半个腰身横挡在沈未跟前。
“是奴才没有照看好相公,这才令歹人有机可……”
——“啪”!
话未毕,清脆的鞭声已荡彻四周,庭院空寂,章苍的背上霎时渗出一条醒目血痕。
他的身子禁不住一颤,从而天衣无缝盖过另一个颤抖。
“沈未,知罪。”
藏于袖中的手指蜷作拳,他重复道,声音不再沉闷,像是灌了雨珠,一字一字重铛铛地敲在空中。
血腥气于湿润中缓缓蔓延开来,陈立升舌尖勾起,餮足地舔舔唇,抬起脚,像踢条狗似的踹开章苍肩头。
章苍闷哼一声,肩胛骨撞地,鲜血便随之同雨交融,濡化在檐下地上方寸之间。
陈立升蹲下身,和颜悦色地拿手拍了拍沈未的脖子。
“这就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说罢,陈立升冷笑着,转身踩上马车。
又是一声略滞涩的鞭响,马儿扬起前蹄,很快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沈未仍旧僵硬地跪在远处,章苍挣起身来扶他,又被他僵硬地甩开手。
“你逞什么强。”
章苍:“我看不惯。”
“看不惯忍着。”
待事态平息,嵇葵宁平复了呼吸,方才撑着伞往檐下走。
雨珠邦邦砸在油纸伞上,透不过伞盖,却轻易地透入心间。
沁凉,且有些沉闷。
“沈未。”她轻声唤道。
那道烟青色的背影闻声滞住,他转过身来,目光似有些茫然。
嵇葵宁走上前去,将伞斜在一边,摘下肩上的包袱,将红氅物归原主。
“还你的衣服,多谢了。”
见章苍伸手接过,她便又拿起伞柄,轻轻抖落盖上积存的雨水,撑开竖在头顶,转身离开。
“姑娘见笑了。”
身后,他的声音追来,依旧无波无澜,仿佛方才经受跪辱的人不是他。
“我没笑。”
她背着身,话氤氲在漫天大雨中。
“你可以当我没看见,于你而言也不值什么。”
似是不曾料及她这般回答,沈未站在原地,视线木木地落于她纤瘦的背影。
饶是立于廊下,亦不妨几点雨滴乱入,洇在手中的红氅上。
少时,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穿透雨帘,却似雨打初荷般清润。
“雨大难行,姑娘不妨进来一坐。”
嵇葵宁停住,低头看了眼湿透的鞋面,思索片刻,将手中的伞收合。
天阴,屋内没有点灯,故而显得有些黯淡。
门窗开着,一枝苦楝探过窗棂,摇碎了几片淡紫色的花瓣,湿润的苦涩漫漶屋中。
有当直的进来倒茶,问:
“可否要上灯?”
嵇葵宁等了许久,见没人答应,抬头去看当直的,不想他亦瞧着她,仿佛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我都可以,你问你家主人可否要点。”
客随主便是人之常情,她不懂当直的用意。
“这……”
他闻言,扭头去看沈未,反倒有些犹豫。
沈未的视线始终停在一处。
“点上吧。”
长条几案旁,灯盏渐亮,火苗哔啵,波纹似的光影洒在沈未的眼睛里,淡淡发亮。
“这样的雨,不会下很久的。”
嵇葵宁的目光越过小窗,看檐外的大雨。
沈未扭过头看她,带着丝玩味的探究。
“是么。”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2]
沈未敛眉,唇角一抹轻笑似有若无,未置可否。过了片刻,又抬起头。
“姑娘在城东济生堂做义诊?”
嵇葵宁:“你都探查清楚了,何必再问。”
于此事上,她说话并不留情。
沈未道:“现今世道,如姑娘这般心善的人不多。”
他避重就轻,只字不提探查一事。话虽完满寻不出错处,却轻易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没什么可查的。”
嵇葵宁站起身,扭头看向沈未,目光平静。
“你若不愿被人救,此后我便与今日一样,会当做没看见。”
说完,她行至门枢边,拾起油纸伞,撑开伞骨,也不顾雨势仍大,闯进雨中。
沈未淡笑,侧耳听那嘀嗒脚步声逐渐远去,忽想起,还不知晓她的名姓。
章苍进屋来,侧目望了望沈未。背上有伤,他强着走到他身侧。
“主子,可有问出什么来?”
“她叫什么?”
“啥?”
“她的名姓。”
“哦。”
章苍撇了撇嘴角。合着把人拐到屋里,连名字都没套到。
“我听那济生堂的掌柜叫她阿葵,赵副指挥使也称她阿葵……”
“赵客?”
“嗯。看昨日的情形,他们好像是认识的。”
“知道了。”
浓烈刺激的膏药气味沁入鼻息,沈未眉头微蹙。
“有个任务。”
章苍敛眉肃目,“主子尽管吩咐。”
“伤养好前,不准出怜音居半步,如有违反,军法处置。”
章苍抬起头,眸光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又低头答道:
“章苍领命。”
他走以后,屋内又只剩下沈未一人。烛光摇曳,将桌面上的水渍映得透亮。
清楚,工整。
一个“葵”字。
嵇葵宁往济生堂走,雨大,行人稀少,可行至一处巷道,雨伞反叠得密密麻麻。不只是空间的覆盖,伞是鱼贯接续的,前面的进去,后面的跟上,几乎不间断。
正对路过时,她才知道,这原是座新修的寺庙,名作“通灵寺”,庙内供奉释迦牟尼像。
“求神佛保佑,娟儿能够母子平安。”
“心底虔诚,佛肯定会听见的。”
“我佛慈悲啊……”
嵇葵宁听着,穿过伞盖的缝隙往里瞧。只见那佛端坐着,眉目宁和,庄严,平静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姑娘也是来拜佛的?”
身侧,一头扎布巾的大嫂热情问道。
嵇葵宁摇了摇头,那大嫂便不再理她,又转身过去,双手合十。
嵇葵宁继续往济生堂走,远远地瞧见刘盘撑着伞,猫了腰四下焦急地探看。
屋檐下的诊桌前,雨伞挨个挤在一处,叠罗汉般,并不比寺庙的人少多少。
“哎呀,你上哪儿去了,到处找你不着!”
刘盘看见她,眼睛比雨珠还亮。
嵇葵宁收了伞,坐在诊桌后,笑了笑:
“多谢刘大哥替我收拾出来。”
“今日下雨,我原想你是不是因此不来了。”
刘盘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说道。
“你开药铺的,下雨天就没人抓药了么?”嵇葵宁反问。
“那能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刘盘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索性转身进去抓药了。
濯州城北,廖府。
“老爷,沈相公到了。”
通传的小厮踅身往门内喊道。
“传他进来罢。”
小厮得了令,引着沈未进到屋中。
“廖伯伯。”沈未唤了声。
廖原见着人来了,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将他引至硬木浮雕罩后内室,转身离开。甫近门,他便闻到脚步声,距自己越来越近,步履间似有些凌乱。
“我听说有刺客潜入戏楼,你可有大碍?”
常炁上前来,锐利狭长的眼睛盯着他上下细瞧。
沈未躬身拱手,“舅舅不必担心,侄无大碍。”
“听闻是位姑娘救了你?”
“是。”
“可有查明底细么?”
“查过了,无甚异状。”
“刺客呢,是那边的人么?”
问完,还不等沈未回答,常炁眉头一皱,自顾叹了声。
“你坐下来说。”
常炁拉了把圆凳置于他身后。
沈未低睫垂眸,遮敛住其中不易察觉的淡淡晦暗。
“不必坐,我站着说。”
他的语气平静而执着,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常炁见他如此,亦不勉强,随他站着。
“彼时戏楼混乱,叫那刺客逃了。不过今晨,陈立升突然来怜音居,倒是给了些线索。”
“此地无银三百两?”常炁抱胸疑道。
“我已命人去查,想很快便会有结果。”
“嗯。”
常炁点了点头。
“陈立升可有为难你么?”
“他此行便是为此。我没什么,只是章苍替我受了一鞭。”
“这小子心气儿高,还得多磨一磨。”
“是。”
常炁走到小窗旁,负手身后,抬眼看向窗外绵延不绝的雨,叹道:
“阴雨连绵,何时能止啊。”
沈未循声望去,目光仍是澹澹。
“不会下很久的。”
常炁侧首,“需得有个破局的机会。”
天边忽一道白光流过,劈开惨白的浓云。
轰隆声响彻天际。
[1]经历:明朝各个官职中多有经历一职,掌往来文移之事,品阶在正七品到正五品不等。
[2]“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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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