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葵宁被带至濯州西狱。
这种地方,自来只凭信两样东西,财与权。而她既是两样都没有,争辩再多亦是白费力气。
若争辩真有用,她也不会被带到这里来。
牢房的地坑洼不平,踩上去觉着潮湿糟软。视线昏暗,墙角不时“吱吱”蹿过几只老鼠,圆溜溜的眼睛被壁上的油灯映得精明透亮。
腥臭腐烂的气味渗透到角角落落,连铁槛小窗里洒下的月光都不能洗净。
嵇葵宁仰头,望着割成条棱的月光。
阿娘和哥哥寻不到她,此刻该要急疯了。
“姑娘,可是思家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自身侧传来。灯烛幽暗,她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来到此处的人,都会思家的。”他自说。
老鼠从她的脚边擦过,“咻”地蹿往声源处。但黑暗中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习惯了。
嵇葵宁扭头,问:“您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那个声音轻笑道:“三年?五年?记不清了……”
原想问可有何出去的法子,那笑声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姑娘呢,又是缘何到这等地方?”
嵇葵宁见他问起,便将日间之事与那人说了。
不知为何,她虽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声音,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
说完,那人笑道:“这么说来,我与姑娘倒同是天涯沦落人。”
“您也是大夫么?”
“算是吧。”
他的语气怪怪的,七分沧桑,两分豁然,剩下一分,她不知为何。
“姑娘可有后悔么。”少时,他打破这阵短暂的沉默。
嵇葵宁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
若是再让她选一次,纵知晓这许多**,她想自己照旧不会袖手旁观。
话落,爽朗的笑声响起,震动了月光,震暗了烛火,顺便引来牢房深处几声粗鄙的咒骂。
不知这有何可笑处,嵇葵宁拧眉,问:
“你笑什么?”
“我笑……笑……”
那声音起初被笑截得断断续续,至后来竟颤抖得有些癫狂,癫狂得分外不甘。
这时,一阵匆急的脚步声响起,渐渐离她越来越近。嵇葵宁生出几分警惕,当下顾不得那人的话。
声音到她的牢房前止住,冰凉清脆的锁链声簌簌地响,牢门被人打开。
来人手里提着把灯笼,借着这缕光,嵇葵宁勉强看清,是白日里捉她的兵头子。
“你们要干什么?”她后退一步,心跳不自觉加速。
“干什么。”
兵头子说着,粗壮的手便抓住她细瘦的胳膊,使劲儿往外拉。
“放开我!”
她用力挣扎。但与白日一样,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被人像拎只小白兔般拖着穿过狭窄幽黑的长廊。
“老实点!”
思及日间淫邪的丑恶嘴脸,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万分警惕,思索着彼时真有不可控的情势,自己动手又有几成胜算。
只是盘算了一路,应对的法子还未及成型,人却已被恶狠狠地推出西狱外。
兀地,月光倾泻天下白,一时晃得她有些目眩。
“赶紧滚……啊不,赶紧走!走得远远的,千万别再叫老子看见你!”
兵头子满脸嫌恶,伸手指着她,嫌恶中又似夹杂着紧张。
嵇葵宁怔愣在地,一头雾水。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可当下分外清楚的是,她可以走了。
旋即转身,披了溶溶月色离去。
鬼才会留恋这种地方。
可走了片刻,她忽又想到什么,站住脚,扭过头来。
庞大的西狱重新被幽森的火光笼罩。
牢灯深邃不可见,忽明忽暗处,仿佛再度传来那个苍老而诡异的笑声。
兵头子见人走得不见影,这才踱至旁边一个黑黢黢的树林里,试探着仰头四顾,两手交叠。
“少侠?”
无人应声。
他咽了口唾沫,又垂首拜道:“少侠,人我已经放了。是小的有眼无珠,认不清贵人,求少侠网开一面,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
“咳咳。”
树梢上,不知谁在咳嗽。
兵头子赶紧转过身,腰躬得像个虾子,头都要插进泥里。
“这回是给你个教训,再敢寻衅滋事,你没机会求饶了。”
兵头子听了,额上直冒冷汗,吓得两只手慌忙捂住裤|裆里的命根子,拼命点头。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一阵风刮过,树叶簌簌地响,伴着一声明快的轻笑,似月影下推开的觳皱波纹。
待风落,又只剩一片蛙鸣。
嵇葵宁走回去,路过济生堂,见里头的灯仍亮着。
她拨开门帘走进去,柳娘与刘盘正在用饭。
四目惊诧。
刘盘腾地站起身来,忙慌走到她身旁,跟验货般上瞧下瞧细细通看一遍。
嵇葵宁笑道:“我没事的。”
“真没事?”
“真没事。”
刘盘松了口气,“看来是找对人了。”
嵇葵宁问:“谁?”
“还能有谁?那位曾帮过你的官爷哪,南城兵马司的。”
斜月透过竹帘,一根根落在她脚下,同她的裙影相融。
她低眉思索着,应该就是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盘摆摆手,“我倒是无所谓,你该多谢那位大人。但阿葵啊,不是我说,你这性子冲动的毛病也实在要改改……”
嵇葵宁笑笑,不语。
柳娘却搁了碗,平了筷。“你说这话我不爱听。这事怎能怨阿葵性子冲动?分明是那群东西黑了心肝。”
说罢,她起身要拉嵇葵宁坐下。
嵇葵宁浅笑着摇了摇头。
“柳娘的好意,阿葵心领了,不过天色太晚,阿娘他们只怕已等急了,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点头告别刘氏夫妇,独自往村子走去。
身后的朦胧光亮里,跟来一阵渐趋微弱的嘈杂。
“你啊!少说两句会死是不是!”
“我也没说错……”
回家以后,怕阿娘和哥哥担忧,嵇葵宁没有将日间之事说与他们,只说病人格外多些。
这夜,她并未因今日之事多思,睡得很沉。
直至次日清晨,崔秋坐在床畔轻声唤她时,她才迷迷糊糊转醒。
“阿娘……”嵇葵宁揉揉眼睛。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崔秋笑道:“巳时一刻了。”
她轻抚着女儿的背,目光中满是关切。
“你若是累了,歇一日也无妨。”
“病人嘛,总是看不完的。”
嵇葵宁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觉粗糙而温暖。她看着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笑道:
“阿娘别担心,我知道的。”
夏日午前,鸟雀啁啾,伴着柔静的阳光与晨风,吹到她的小屋里。
乍地,又混入几声飒爽的笑。
嵇葵宁扭头,看向窗外。
崔秋说:“方才,你说剑哥哥来了,说是要找你哥哥喝酒去。”
“他何时来的?”
嵇葵宁一面问,一面急匆匆地穿衣服。
崔秋笑了笑,一面起身将窗子收紧,一面道:“才到不久。”
待嵇葵宁简单洗漱过,赵客和嵇槐序二人正说谈着往外走去。
“哥!”
二人闻声,同时止步,转过身来。
赵客看看她,又扭头朝嵇槐序笑笑。
“你妹妹叫你呢。”
嵇槐序却摇了摇头,说:“她是叫你呢。”
“叫我?”
嵇槐序转身,悠步径自往前走去。
赵客见嵇葵宁仍看着他,不自觉抓了抓头发。见她并不去追嵇槐序,这才确定,她方才的确是在叫自己。
“这些年都没听你叫过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了。”
嵇葵宁敛眉,走上前,轻声道:“昨日的事情,多谢你了。”
“什么事?”
嵇葵宁抬头,原以为他是逞意气,但他的目光却是疑惑的。
似乎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片刻,赵客恍然大悟般,“哦,昨日有个人来司署寻我,说你叫人抓去了,但那时我还在城内巡防。等回去得了消息,匆匆带人过去,你人并不在西狱里。”
“你可是说的此事么?那你……”
“你今日来我家里,也是为这件事么?”不等赵客说完,嵇葵宁先反问道。
赵客愣了愣,似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往门外望了眼。
“我找你哥喝酒……顺便,看看你好不好。”
嵇葵宁笑笑。
“那人应是瞎说的,我昨日只是给一个官兵瞧病,没什么事。”
“那就好。”他垂眉道。
临走时,赵客行至门口,又扭过头来,冲她笑:
“我与清和去醉琼枝,你要来么?”
嵇葵宁说:“我得去义诊呢。”
赵客似有所预料,并不多言,只是点点头。
“嗯。”
跨过门槛,一片树叶落下,驻停在树下的花瓣上,风一吹,悄无声息地化入泥土。
怜音居。
名唤尘白的当直五官冷凝般,急匆匆进屋来传信。
“魏大人方才派人过来传话。”
沈未的手握紧青瓷茶盏。
“说什么。”
当直道:“说是魏大人要请各位大人吃酒,劳烦相公到魏府一趟,唱几支戏。”
“可有指曲目么?”
当直抬首,迅速瞥了眼沈未,又忙将面容压低些,瞧不见神色,语气似有少许疾促,“说是要一出《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什么时候?”
“明日未时。”
“知道了。”
宛白把话传到,人便着忙退出去。
“别个要约戏,都得提前个半月,他魏大人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呼风唤雨,挥之即来。”
章苍两手抱胸,替沈未忿忿不平。
“另者……”他瞟了眼门外,又回过头,目色中些许担忧。
“那么多出,怎忽地传要这出戏?”
此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时下因文字而获罪者不知几何。在戏台上,戏折便同文人的文章一般,若被有心者摘出错处,那便如何都难洗清了。
《唐明皇》便是这么一出戏。
沈未不语,手指仍紧捏住茶盏,滚烫在指尖流淌,他似乎毫无察觉。
再松手时,指腹已被烫得红肿。
“我们的人,最近可有动作么?”
章苍:“常将军说近日那边盯得很紧,行动都暂时搁置了。”
虽是如此,他心中仍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如同这杯盏,滚烫传达到他的意识时,总是迟滞一步。
“章苍。”
“主子。”章苍听到叫他,立刻整肃起来,严阵以待。
沈未的语气有些凝重。
“明日无论发生什么,切记不要冲动。”
章苍点了点头,想到什么,语气有些低沉。
“主子可还是在怪上回……”
“我没有怪你。”
“要我去魏府上再加确认么。”
“不必。”
沈未立于檐下,风掠起他及腰的长发,似尖角小荷轻轻摇曳。
“有人想看这出戏,我同他一样,也想看看。”
十年台下功,他轻易便绽开一抹幽笑。
旋即,袖翻飞,声渐起,如湖波之上的细雨,丝丝入扣,勾勒一幅朦胧画卷。
迷离扑朔,看不清楚。
“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1]
[1]文中唱词引自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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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