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和大人的角逐,还是分出了胜负,他在跑了几百米后,被摊主撵上了,被塑料椅子砸倒背上跌倒,顾不得逃跑,他抓紧时间在男人眼前吞下了口里的食物。
真好吃,男孩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
这对暴躁的男人来说就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就像一粒火星落在油桶里,一点就着了。
生意不好,这野种还敢在他眼皮底下偷东西,一肚子火正好没地方发泄,男人一脚脚踢到小孩身上。
小孩弓成一只虾米,用瘦弱的双臂护住自己的脑袋,一声不吭。此时,他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布反抗了,光害怕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反抗。
“哪里来的野种,偷东西,看老子不揍死你。”男人用塑料凳子一下下砸在小孩儿身上,“偷老子的东西,让你偷,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男人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割开了他的心脏,他一把抓着男人的凳子腿,在他震惊的目光中从地上弹起来,紧紧抱着男人的大|腿,像一只护食的狼崽一口咬下去,眼睛里发着绿光,任凭男人的拳头如何落在他身上也不松口,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
“给老子松口,松口……”男人被咬得生疼,使劲拽住男孩儿的耳朵,想让他松口,但这只让男孩儿越咬越紧。
“呜呜……”小孩儿发了狠,恨不得撕下他一口肉。
雨越下越大。
“臭婆娘,快点给老子拿刀出来,我要弄死这个小杂种。”男人抹了一把脸,朝烧烤店的方向大喊,肥脸被疼痛揉成难看的烂泥巴。
女人出来了,拿了一根又粗又结实的长棍,整个人被镌刻在雨幕中,闪电光照亮打在她脸上,额头不断流下来的红色水混合着打湿的头发贴在脸皮,像罗刹。越走越近,她脸上的怯弱被大雨冲刷掉,仿佛开始看到的那个不知反抗的怯懦女人只是一个幻象。
“愣着干什么,拿来!”男人没有发现女人不一样了,揪着男孩的头发,试图拉开男孩。
突然——
那个人影动了,一棍子敲在男人腿弯,噗咚,男人肥硕的身体毫无征兆倒下。只是挥舞棍子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越来越快,稳稳落在男人身上,一棍又一棍,女人仿佛不知疲倦,越挥越卖力,越来越快,闪电把她的身影放大拉长扭曲地印在地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男人甚至都来不及阻挡,脑子发懵的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棍子砸到自己身上。好一会儿才想动手去抢女人手里的木棍,哪曾想,女人发了狠,大叫一声,换了个角度,朝男人头上砸去。
男孩儿也吓傻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道作何反应,眼睁睁看着那根cu长的木棍带着寒意慢慢放大放大。
或许没想到一向和驯的女人会反抗,或许是变故来得太快,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是被小孩儿拖住无法动弹,不管怎么样,这一棍,他躲不开。
棍子砸过来的画面慢慢在男人眼前放大、放大,仿佛开了慢动作特效,但却无力躲开,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猪叫,这声尖叫划破雨幕,很快又被雨声稀释消失了,就像血液消失在雨水里一样,自然而然。
一棍下去,原本还气势汹汹要打要杀的男人没了动静,直直倒地,痉挛了几下,就像回光返照,然后彻底不动弹了。女人并没有停手,动作很熟练,这是日日剁大骨练出来的,她眼里只有那个男人,看不到小孩的存在。
风雨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孩儿被吓傻了,松开嘴,抱着怀里的火腿肠坐在雨水里,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嘴巴半张,雨水不要命地灌进他嘴里。
又是一声惊雷。
哐当一声,棍子从女人手上掉下,女人像是才从梦中惊醒,注意到一旁的小孩。她拢了拢贴在脸上的湿发,浅浅地笑了,声音有点哑却柔和,“小孩子晚上不要到处跑,家里人会担心的,快走吧,你该回家了。”
小孩儿还是没动,坐在地上,但是他的视线转到躺着的男人身上,那张被血水糊满的脑袋上,两只眼球转动了一下,正好盯着小孩儿,直勾勾,嘴唇小幅度蠕动了一下。恰巧这时,一道闪电劈烂天空,将死的绝望让男人眼球凸出,红血丝像活过来了一样,怨毒地看着小孩儿。
莫名其妙地,男孩想起来小时候被汽车碾死在路中间的□□,和他好像,肚皮鼓鼓的,眼睛外凸着,嘴巴大张却无声。
“你不回家么?”女人声音平静,但身体在发抖,闪电亮起,女人的脸短暂地被照亮又熄灭了。
“小孩子,不要乱跑,外面很危险的。”
“不听话,就不是乖孩子了。”
“你为什么要到处乱跑?”
这几句话像恶魔低语,一遍遍环绕在小孩儿耳边。
惊雷炸响,男孩终于回魂。
他拔腿就跑,跑了很远,确认无人追上来,才敢停下。他抹抹脸回头看去,不远处烧烤摊上,一个穿着红色围裙的女人把淋雨的凳子往店里面搬,明明隔着这么远,但男孩还是清晰看到了,男人躺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歪着的脑袋隔着雨幕望着他,眼神怨毒。
大雨里,除了逃跑的小孩和偶尔的车辆,就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辆黑色宾利从墓园出来后,破开雨幕,高速行驶在路上,速度越来越快,行驶到桥头拐弯处,那辆车陡然停下来,急刹车的声音又急又刺耳。
车停下来了,两束车灯把昏暗的夜色破开两道巨大的口子,雨刮器不要命地来回刮着。男人眉毛紧拧,看着豁口中间瘫坐着的小孩儿,再多半米,这小孩儿就会化作车下亡魂。
咚咚咚,男孩从未觉得心跳的声音也可以这么大,一阵阵敲击着他的耳膜。
车门打开,一个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一按,撑开一把黑色的伞,接着是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从车里踏出来,是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黑西裤白衬衣,只是男人的脸隐藏在伞下,看不见他的脸。
小孩儿的视线里出现了两条腿,黑色的裤脚上沾了几滴泥点,男人没说话,小孩儿也忘了哭。
除了雨声,就是雨刮器噗呲噗呲地工作发出的声音。
男人开口,声音有几分怒意,一路开过来连个鬼影都没看到,更别说神秘人说的那个人了,他现在心情很不爽,这个找死的小孩儿,让他本就不美妙的心情更是跌落到谷底。
“你,挡道了。”
小孩儿被这声音唤回思绪,他抹开脸上被雨水打湿粘连在脸上的头发,颤抖着眼皮抬眼看面前的人。
男人的伞往上面扬了点,正好闪电照亮,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男人的呼吸有两秒的凝滞。
今晚,他的心情像是被大浪裹挟着漂荡的小船一样,忽上忽下,握着伞柄的指关节发白,接着是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像是独行在黑暗里好多年终于看到光亮的笑。
这就是神秘人说的绳索么?
这道视线太灼热,也太凌厉,小孩儿有点害怕,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光是不说话,就可以让人胆颤,男人打湿的头发被单手梳到脑后,露出一张英气却又棱角分明的脸,小孩儿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火腿。
前一秒这男人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样子,他不明白,现在为什么他又笑起来了,还笑得这么开心。
大雨滂沱中突然冲出来的车,像幽灵一样,急刹停在他面前,一晚上受到两次惊吓,那颗小小的心脏还在他肚皮里咚咚咚跳着,像装在铁桶里的青蛙,乱跳却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你,愿意跟我回家么?”
小孩儿眼睛纯净又明亮,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男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望着男人,心想,他的声音可真好听,该怎么回答。
他不认识这男人,他的生活经验来说,应该拒绝的,可是雨好大,浑身上下都在痛,跑了好久,小孩觉得自己跑不动了。
最重要的是,周围的环境太陌生了,慌乱之中,没有看路,跑得太远了,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一分钟、两分钟,或者十分钟。
“为什么?”
“我需要你。”
你为什么会需要我?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还是被咽下去了,男孩的余光看眼那辆车,不是面包车,说明这是个有钱人,就算要跑,他是大人,自己也跑不过他。
男人的手就在他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
小孩伸出了自己的手。
男人看了眼他的手,混着泥土和血污,眉头微微皱着。一把抓起小孩儿早就松散的衣领拎起来,打开车门,把浑身泥浆的小人塞进车里,自己重新坐回驾驶位,那把价值不菲的伞被丢弃在路旁。
密集的雨幕再次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小孩儿从座位上滑下来,蹲在放脚的空间里,用手擦掉座椅上的泥水,越擦越脏,在发现这只是徒劳后,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他不认识这个男人,不知道这个男人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个男人。
或许是雨太大,打在脸上很疼,跟男人上车,至少可以躲躲雨,哪怕只有几分钟。
如果他是坏人,找到机会,他会逃跑的,不想被打断手脚,不想去乞讨,不想被人吐口水,反正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小孩相信自己,听话至少会少受点罪。
想到这,男孩儿偷偷观察着男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带着笑意的眼睛。
自己的到来也是可以令人开心的么?
男孩悬着的心收回肚子,泄了身上的力气,稳稳地蜷缩在角落里,看着窗外。
雨水砸在在车窗上有流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肥蚯蚓蜿蜒爬行。
这是小孩儿第一次坐这么干净的汽车,在他的记忆里,他坐过很臭很破的面包车,座位全部被拆掉,摇摇晃晃,挤满了和他一般大小的小孩儿。
那时候,他也是像这样坐在地上,不过,面包车很拥挤,一群小孩儿像胡乱堆积在一起的土豆,他连腿都打不直,太拥挤了,只有摇晃、闷热、拥挤和难闻的味道。
后来,车里的小孩儿越来越少,越来越空,等终于可以看到外面景色时,却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和其他小孩儿被放在不同的路口,钻进一个个超市或行人的口袋,他们不敢不去,有不敢反抗,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打断手脚丢在很多人的天桥上面。
已经有前车之鉴了。
雨很大,路上的车很少,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的雨把他们困在路上,仿佛把他们拉进了一个异世界,恍惚间,这世界上只剩下男人和自己。
小孩儿有点兴奋,但等这股兴奋劲过去,他开始感觉有点头晕,重新缩回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象着广告里看到过的炸鸡,金黄金黄的,再抹上红色的酱,一定很好吃。
这样就不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