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抬头望了眼天,远处的云层里传来低沉的雷鸣,像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到处是乱飞的蜻蜓。
一场暴雨快来了。
收回视线,漆黑发亮的皮鞋踩在一节枯枝上,发出啪的一声,他的脚步没有停留,继续走着。
明明才六点,周围的天就已经黑得可怕,狂风卷得树木碰撞撕扯,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叫更显得整座墓园阴森恐怖。
轰隆隆,隔着厚厚的云层,雷声显得沉闷异常,随着男人的脚步,雷声越来越近了。
男人站在一座墓碑前,视线在墓碑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掠到那束新鲜的洋桔梗上,嘴角勾起一丝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看来她还是那么惦记着你,放不下你。”
正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让沉闷黑暗的天空亮起来,也短暂照亮了男人的脸,他右手虎口那枚红色的痣更妖冶了,像一滴溅落的鲜血。
惊雷炸响,男人一哆嗦,下意识握紧了伞柄,一股淡淡的恐惧感从心底蔓延开,就像蛛网一样慢慢包裹着他的心脏。他把左手放在胸口的位置轻轻拍着,小声说着:“别怕。”
然后撑开雨伞靠着墓碑坐下来,轻声哼唱着:“东东是个胆小鬼,啦啦啦,怕风怕雨怕打雷……”
男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时间缓缓流逝,原本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那淡淡的恐惧感也慢慢消失了。
男人掏出手机,看着里面模糊不清的图像,温柔地用手指描摹着,“别怕,睡一觉,睡醒了就不害怕了,小崽。”
男人的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意,收起手机,他的视线投向远方,似乎透过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看到了那个独自在黑暗中哭泣的小男孩。
别怕,我的小崽,我会带你回家。
短暂的明亮后,周围的环境重归于黑暗,男人喉结轻轻滚动,沙哑的声音随着狂风吐出:“马上三百六十五天了。”
“我……好想你。”
“虽然不知道那个神秘人是谁,但是,我感觉,你会回来的。”
一大滴雨落在男人的脸上,正好从他眼尾滑落,这滴雨从他眼角滑落到下巴,他嘴角的笑荡漾到极致,就像是花开到最盛,似乎下一秒就会枯萎。
只是在他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时,眼睛里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癫狂,无所顾忌的癫狂。
……
雨很大,目之所及,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缩在墙脚的男孩抹了一把脸,让被大雨模糊的双眼清晰起来,死死盯着街对面的烧烤店。
暴雨、惊雷、闪电。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就把这个城市浇了个透,像被大火炙烤得发红得铁板上突然浇上一瓢凉水,不管是建筑还是行人都噗噗噗冒着白色水气,焦灼又烦躁。
街道上是焦躁按喇叭的车辆,到处是抱着头乱蹿的人,每个人都被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弄得很狼狈,不少人站在路肩挥手,期待有一辆车为他们停留。有人运气好,坐上出租车走了,有人运气不好,便骂骂咧咧,手抱着脑袋,冲进大雨。
本该热闹繁华的街道,十分钟不到就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只有不断飞驰而过的车辆和飞溅的泥水。隐匿的垃圾被暴雨冲刷出来随着雨水流到路边,一片狼藉。
这场雨,打断了多少人的计划,也让伪装的城市原形毕露,没有斯文,没有谦让。
闪烁的霓虹灯依旧,倒影在路面,呈现出斑驳绚烂又破碎的色彩,雨水汇集到路面形成一个又一个水洼,一只穿着破|鞋的脚一脚踏进水洼,把勉强显现出来的影像踩得稀碎。
……
撑着黑伞的男人站在雨里,远处昏暗的灯光被雨幕阻拦无法触及男人,他浑身湿透,白色衬衣紧紧贴在身上,暴雨溅起的泥点沾湿了男人的裤脚。而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正搭在墓碑上。
“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雨,是什么时候啊,我都快忘记了。”
“你想他了么?”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站在距离墓碑一米远的位置,“我很想。”
“但是我不敢,在找到让他安全着陆的绳索前,我不敢让他回来。”
“就在今天,就在今晚,快了。”
……
男人絮絮叨叨,声音伴着雨声落下,沙沙的,听不真切,但能明显感觉到,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激动。
要是现在手边有瓶酒简直恨不得猛灌自己几口,若是那个神秘人没说错,就在今晚,他会找到爱人回来的绳索。
那个没见过的神秘人是在小崽自杀后的那天晚上出现的。只是那时候的自己想方设法去救活小崽,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小崽陷入长久的沉睡,想到他不断在小崽身边说的话,想到是什么东西留住了小崽最后一口留在人间的气息,男人紧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等他以为小崽会永久陷入沉睡,此生都见不到小崽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张救命的纸条,就像往熄灭的炉火吹了一口气,心中那团已经熄灭的火焰重新燃起来。
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可以救他。
男人丢纸条的动作缓下来,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根本找不到恶作剧的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就像黑夜里跌进枯井尝试很久都没办法爬出来的人,绝望之际,一抬头,突然看见了井边的绳索,谁会管他是绳索还是毒蛇的尾巴,牢牢抓住就好,一点机会也不能放过。
更何况,那时候的他已经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全都无用,他能感觉到,小崽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就像一簇微弱的火苗,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所以,就算是毒蛇的尾巴,他也要死死攥住。
就在今晚。
过了今晚。
他太高兴了,但是无人可以分享,小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除了和死人分享,他实在找不到人诉说,这里面,未尝没有炫耀的意思。
就算没有你,小崽也会牢牢留在我的身边,一定。
男人咯咯笑起来,肩膀不住耸动,在昏暗的墓园里伴随着狂风拉扯着柏树的声音,显得诡异。
喵呜一声。
一只猫从树丛里掠过,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一颗酝酿了很久的雷终于炸响起来,墓碑在他的保护下干干净净,那捧白色的桔梗花被暴雨凌虐得奄奄一息,溅满了泥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终究只能躺在他的脚下,连反抗也做不到。
男人收回伞,蹲下来把墓碑上的几点泥点擦掉,浅浅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踩上那捧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的花。
把他踩进泥里。
他和面前漆黑的墓碑默然相望,时不时亮起来的闪电让男人脸上的笑越发冰冷诡异。
“看着吧,我会救他,然后……让他留下来。”
男人抬腕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接人了。”
墓园里,除了雨声,无人给予男人回应。
几天前,男人收到神秘人留下的纸条,让他去带一个人回来,说这个人可以帮他。
男人是不信的,但那个神秘人说的很多事情都灵验了,大到对家公司做的一些小动作,小到吃鸡蛋被噎差点进医院、出门踩到狗屎,要不是查过监控,知道那狗屎是一只卷毛狗没狗德大清早在公司门口拉的,偏偏那天他有事去公司很早。
要不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鬼,男人差点以为是自己的祈祷被上天看到了,派了神使来救自己,要不然为什么会在自己绝望的时候派人来给自己希望。
神秘人只让他接人,但接谁?那人长什么样子?他一无所知。但他不介意试一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会放过。
男人摸摸自己跳动的心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的情绪很复杂,有忐忑,有不安,时间渐渐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知道结果的前一秒,人往往会更加紧张。
死寂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跳动过了。
……
城市的褶皱处,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像是一瓢油,浇在挺着啤酒肚的烧烤摊主身上,把他炸开成行走的火药桶。
眼神麻木的女人收拾着满是污垢的桌椅,把外面的红色塑胶椅子一个个垒在一起,腰系满是油渍围裙的胖男人把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使劲蹭着,大剌剌叉腿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仰头灌下半瓶啤酒。
“磨磨蹭蹭,是没有吃饭么?一天天给老子摆个死人脸,是老子上辈子欠了你钱么,天天垮着个批脸。”话还没说完,男人抹抹嘴,嘴里发出畅快的声音,随手把手里的啤酒瓶朝女人砸过去,女人肩膀一缩,下意识躲开了。
啪,啤酒瓶碎了一地。
女人的躲闪换来了男人更恶毒的咒骂,女人默默拿起扫帚收拾玻璃碎渣,只是把肩膀收得更紧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男人骂够了,用牙咬开第二瓶啤酒,夹了一筷子猪耳朵,边嚼边骂,唾沫飞溅。
女人直愣愣地抬头看了眼男人,这惹恼了男人,把最后一口酒喝完,男人提起酒瓶重重地砸在女人头上。破碎的玻璃渣溅在她面前,三秒或许是四秒,地面上有红色的液体滴落。
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很快又被大雨冲开,变淡变浅,顺着雨水流进下水道,女人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没有去擦拭,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这女人是他趁手的出气筒,正好可以接住他无处发泄的怒火,骂舒服了,他才神清气爽提着一瓶啤酒往店里面走去,只是仍不忘使唤女人,“给老子拿盘花生,快点,毛豆,切盘卤拼盘。”
这样的场景几乎天天都在上演,从女人满是淤青和烟疤的胳膊就知道。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上红艳艳的一片,但是她的眼神没有变化,抬头看了眼肥胖的身影,麻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男人在里面催促,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把散乱下来的头发整理好别到耳朵后面,打开玻璃柜里面拿了一盘毛豆。
雨还在下,似乎总也下不完。
小孩儿缩在厚实的大棚边上,浑身湿透,几乎和脏绿色的大鹏融为一体,他在这里躲了好久了,看那个男人揍女人,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
挨打为什么不还手?挨打为什么不逃跑?他搞不懂这女人是怎么想的,不过转念一想,流浪的途中,他看到过不少女流浪人,境况只会更糟糕。
算了,男孩死死按住咕咕叫的肚皮,灼灼地盯着玻璃柜里面的猪头肉,忍不住舔了一下嘴角。
今天来这里吃宵夜的人几乎没有,他不能像平时一样浑水摸鱼,吃不上热乎乎的烤串了,他讨厌下雨,晚饭还没着落,衣服又打湿了。
女人朝男孩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拢拢耳边的碎发。
两人的视线隔着雨幕相汇,男孩呼吸停滞了几秒,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复杂,和以前见到的麻木呆滞完全不同,看不懂。
女人一进屋,男孩心中一喜,像一条灵活的猫一样,一头扎进棚子里,余光随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手快速抓起几根火腿肠,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切好的猪耳朵塞进嘴里,来不及下咽就冲进雨里准备原路返回。
这家店的老板很凶,男孩害怕被打,但是只有偷这家店的食物,男孩会心安理得,就当是帮那个女人报仇了,只有窝囊男人才会动手打老婆。
要不是下雨,他是不用冒这么大风险的,平时客人吃不完的饭菜他可以随便吃,他不用担心自己吃不饱,但今天,下这么大的雨,不会有人来吃饭了,他不得不冒险,饿着肚子睡不着。
可是——
他运气很不好。
在他即将冲进雨里那一刻——
摊主抄起手边的椅子,一把推开挡路的女人,力气很大,女人被他推倒在地,冲出来,大雨也不能掩盖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小孩儿抱着怀里的食物撒腿就跑,雨水糊住他的眼睛,但是他不敢停下来。
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声。
呼呼呼,喘.息的声音快盖过雨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