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一股带着雨意的风吹进来,让昏昏沉沉的思维清明了不少,也没那么难受了。男人站在车门外,看着里面的小孩儿,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色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小孩儿还太年轻,他不懂得欣赏男人的好身材,他只知道,男人很好看,和他见过的那些啤酒肚、秃ding的男人都不一样。
“出来。”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在小孩听来,犹如天籁,他不喜欢坐车,不喜欢幽暗逼仄的环境,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日子,像一座逃不掉的囚笼把他困在里面。
他喜欢自由、光明和温暖。
视线越过男人,她看到雨中矗立着一栋很漂亮的大房子,有很大的院子,亮着灯,小孩心中咋舌,这得花多少钱的电费,太浪费了。
不过,他的心也安稳落回肚子,看来,他不会被打断手脚送出去乞讨,也不会被吃掉心肝脾肺肾,自己就是不值钱的烂玩意儿,不管怎么卖都付不起这昂贵的电费。
男人朝他伸出手,他看了眼自己的手,犹豫了几秒,深深吸了口气,在衣服上干净的地方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放到男人手心。
在两手相握的那一刻,男人身上的温暖顺着手心传递到小孩身上,让人心安。
瓢泼的大雨兜头浇来,周围的景色慢慢被大雨隔绝在外,小孩看着紧握自己的那双大手,昂首挺胸,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往明亮的房子走去。
眼前的房子、男人,像是一幕随时会破碎的幻象,小孩连呼吸都是轻轻的,他怕动作太大幻象破碎。
被水打湿的鞋子,每走一步就发出难听的咕叽咕叽声,小孩努力弓起脚背脚趾抠紧鞋底,偷偷观察着男人的反应,还好,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小孩的窘迫。
世界很大,这漫天的雨都无法淹没,世界也很小,小到小孩的眼中只能看到被自己弄脏的大手和手腕上上那颗耀眼的红色血痣。
远处的灯光投影在地上,他跟在男人身后,每一步都踩着光,水里的灯火随着他的脚步在雀跃。
一路的雨水把小孩身上的污泥冲刷干净,露出白净但瘦弱的脸庞,两只大大的眼睛装点在这张脸上,因为大而显得格外突兀。
站在门口,明亮干净的灯光让他垂下了头颅,紧张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滴水的衣服,只穿了一只鞋子的脚,脚趾努力扒着鞋底不让它从破洞里面钻出来。
男人也停下了脚步,垂首看着小孩儿,两人站的位置,只几秒,就淌了一大滩水。
他心情很好,在见到小孩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是自己要找的人,从上车开始他就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现在才有时间去细细观察被自己带回来的男孩儿。
不得不承认,男孩儿的眼睛美,在明亮的灯光下光华流转,比最美的蓝宝石还要耀眼,稍微和那双眼睛对视一下,就感觉那双眼睛里隐隐无形的漩涡,快把人吸进去了。
难怪,连小崽都迷失在了这双眼睛里,男人想起了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伙,脸上的笑意敛起来,看着停在原地不走的小孩,声音被大雨浸润得冰冷,眉头一扬,不悦地问:“你不愿意跟我回家?”
“不是,脏,我弄脏了。”小孩儿视线往下移,看着牵着他的这双手,虎口有颗小小的红痣,很温暖,很有力,虽然冰冷,但不会毫无征兆就甩到他脸上。
还是和那人不同,那个讨厌的家伙才不会有这种无助的表情,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
“会有人收拾。”不由分说,男人拉着小孩继续往前走,穿过大大的客厅,拐角上了楼梯,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进去洗澡。”
这小孩太脏了,太瘦了,还得好好养养,和记忆里的样子差太远了,要是小崽看到这样的人,会不高兴的。
小孩儿没听到他的话,男人走得很快,他要很努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跟在男人身后,从踏进这座房子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楼梯长在房子里面,以前住的房子,楼梯都在房子外面,或者就是没有楼梯,只有一个尘土飞扬的院子还有进进出出的破面包车。
过早的流浪生活,小孩已经会像大人一样收敛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让这个人觉得他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儿,一路的视线都规规矩矩。可是等他不经意抬头,才发现男人根本就没看他,一颗心落灰肚子,他的视线肆无忌惮起来,打量着这个只会出现在电视里的房子。
洁白的墙、明亮的灯、温暖的手,就像站在幻境中央,所有的美好都从自己的身边绕过去。
“过来。”
男人的声音把小孩从震惊中拉出来,他咬咬嘴唇,低垂着眉眼,他从流浪的第一天就知道,想要的东西要自己努力争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机会永远只有一次。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带他回来是什么目的,这些都不重要,毕竟大得离谱的房子是真的。
现在机会摆在他面前,不管他经历过多少事情,不管他在同龄人中心思多深沉,在这个明亮的房子里、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男孩儿的心还是忐忑起来,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小孩垂头着自己浑身的脏污,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回头看他走过的路,地上是一个一个浑浊的脚印,都脏了。
没关系,弄脏了,自己可以扫干净的,我干活可是很厉害的,小时候妈妈经常夸奖我呢,小孩儿很得意地想着,明亮的眼睛很快又暗淡下来。
他怯弱地站在门口,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白色的房间里有很大的镜子和大白池子,还有墙上不知道干啥用的钢管。男人坐在池子边,朝他招手,小孩乖乖挪过去站好,男人手里的钢管喷出温热的水流,小孩下意识一哆嗦,又在男人的注视中再次站好,任凭温水打在自己身上。
钢管是软的,还会出热水!没有难闻的塑料味道。
温水驱逐了冷意,男孩儿站着不动,表现出乖顺的模样,但眼睛一刻也没闲下来,溜溜转动着,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奇。
他拿不准这个男人的想法,但他知道,强者对弱者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就像他明明自己都吃不饱,看到可怜的流浪猫,还是忍不住分一口吃的给它。
男人看着在热水下发抖的男孩儿,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以为男孩是冻的,但是热水浇了好久,他还在抖。
他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你在害怕我?”
男孩死死咬着自己的嘴皮,直到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弥漫在他口腔,他才仰起头问:“你会打我么?”
“不会。”
“你会不让我吃饭么?”
“不会。”
“你会把我丢在雪地里么?”
“不会。”
男人注意到,他每回答一次,男孩的颤抖就减轻一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男孩眼中的阴霾彻底被吹开,就像宝石上面的尘土被风吹开,终于显现出它的光彩。
这小孩,到底经历过什么?
“嘶……”
男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撵上了男孩的嘴唇,看着他血淋淋的嘴巴,微微一皱眉,道:“以后,不要咬自己的嘴巴,只要你听话不犯错,没有人会打你。”
男孩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
“现在,脏衣服,脱下来,手里的东西也丢了。”
男人声音很好听,小孩没有反驳的理由,他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只是,手里的东西,他看着费劲抢来的火腿肠,不知所措。
这是食物,不能丢弃。
“不听话?”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不容置喙。
小孩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把火腿肠丢在角落,悄悄把裤子往下扯一点,但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到小.腿肚,脚.踝往上很大一截还是露再外面。他揪着自己的衣服心中慌乱,垂着眼睛不敢看男人,这是妈妈给他买的衣服,丢了就没有了。
穿上这件衣服的那天,妈妈牵着自己的手把他交给了一个没见过的叔叔,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小孩看到那个人给了他.妈妈一沓钱,那个妈妈小心翼翼地把钱用塑料口袋包.裹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面包车带着他离开了那个村子,从始至终,妈妈都没有回过头。
他还记得妈妈离开的身影,脚步轻快,就像终于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
而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坐在副驾驶位。
其实,男孩知道,那不是他.妈妈,他像是橱窗里的商品,妈妈花了很多钱才把他带回家,后来,妈妈有了自己的小孩,他又被转给别人。
只是那个弟弟有点痴傻,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男人经常打他和妈妈。刚离开时,他希望,妈妈拿到钱后,可以带弟弟去看看医生,想象着医生拉着他.妈妈粗糙的手跟他说,弟弟这辈子都会是痴傻儿,然后妈妈会后悔,会想办法带他回家……
他不止一次想过,某天在街道上,妈妈朝他跑来,抱着他,说后悔了,哭着说带他回家,原本只有弟弟才能吃到的小蛋糕妈妈给他买了好多,而弟弟就在一旁看着。
每每有这样的想法,他都觉得自己很卑劣,但心中蔓延开的爽让他控制不住,这些帮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痛苦无人的夜。
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很多次,又很多次从梦里醒来,后来就不做梦了,但他还是穿着妈妈给自己买的新衣服,尽管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但他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抱着期待的。
他想过找到自己的家,或许他自己的妈妈买了小蛋糕在等他回家,他再也不用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妈妈。
逃跑后,一路走来,他去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妈妈是谁,没有谁家的小孩丢了,就像他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哎,算了,就当自己是垃圾桶里面捡来的吧,反正那个临时妈妈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