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依旧是那副熟悉的、纸醉金迷的模样,灯红酒绿、光怪陆离。这座巴别塔永远不会坍塌,时间在这座城里轻佻得像个玩腻了的骰子,骨碌碌滚过,碾碎了不知多少人的梦。
2012还没来的时候,大概所有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北京城里平平安安地过完一天,混口饱饭,找个乐子,得过且过。夜店里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妖精,在卸下伪装后,也会露出疲惫的神情吧,就像橱窗里精致的假人,被收进仓库时,卸掉了身上的华服和珠宝,只剩下冰冷的塑料躯壳。
有人曾问过颜衍:“你觉得北京像什么?”那时的她才十六岁,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歪着头想了半天,给出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姜汤。”
迷迷糊糊间,手机铃声执拗地响了起来,颜衍眼皮都懒得掀,摸索着接起电话,看都没看就贴到耳边。
“喂?谁啊……”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裹着浓浓的睡意,软糯得像块融化的棉花糖。
电话那头,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像羽毛搔过耳膜,痒痒的。几秒钟的静默后,一个声音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睡意:“是我。”
颜衍一个激灵,从床上弹坐起来,小腿“咚”地一声撞上床头柜,疼得她嘶地倒吸一口冷气,眼泪差点飙出来。她咬着牙,揉着可怜巴巴的小腿,对着电话那头说:“你等等,我用家里的座机打给你,你现在是长途,贵死了。”
挂掉电话,她光脚丫子“噔噔噔”跑到客厅,抄起座机,飞快地回拨过去。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
池晟懒洋洋地笑着,电流的沙沙声都添了几分暧昧:“说起来也怪,我怎么觉得这样跟你说话,好像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儿。你平时喷香水?”
明明两人关系降至冰点,可颜衍还是被他这句话撩拨得心尖一颤,一股热流“唰”地涌上脸颊,滚烫得像要滴出血来。她敢肯定,现在要是打开灯,自己一定红得像只煮熟的虾,还是阿根廷进口的那种,特!别!红!
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这么晚找我,有事?”
“没事,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说说话。”
燃起的热度瞬间被冰冷覆盖,从脚底窜上心头,顺着脊椎一路上爬,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皮肤,颜衍这才茫然地想:我现在在做什么?
“你怎么就和邹以航在一起了?”
“啊?”颜衍猝不及防,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是干巴巴的一个字。
“唉,你说你再等几天多好啊,没准就多那么一天,我就改变想法了呢。”
她尝试地开口,想问他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句干涩的:“你现在这样……”
话语戛然而止,被另一道声音蛮横地打断。
“本来还睡不着,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好像有点困了。”池晟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就这样吧,满足了。”
颜衍后悔了,这个电话不应该打的。
“早点睡吧。”
“颜衍,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她的手蓦地僵在那里。
“就亲一下,好吗?就一下。”
疯了吗??他到底在说什么??
“要不我先亲亲你,好不好?mua!”
大概是被蛊惑了,一定是被蛊惑了。颜衍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小声地回应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mua……”
下一秒,像是突然惊醒,脸颊烧得滚烫,慌乱地催促他:“我挂了!你赶紧睡!”
咚,咚,咚……颜衍用力按着胸口,一下,又一下。
她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卧室,无力地躺下,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一阵头晕目眩。心跳声渐渐平复,刚刚的慌乱也一点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呵,疯了,我真是疯了……”
颜衍啊颜衍,你又高尚在哪了?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家伙罢了。
周日下午,邹以航提前了很久到车站。颜衍远远就瞧见了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黑红相间的球鞋,外面套了件黑色的棉服外套,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要是夏漫旎在这儿,准又要端着她那张白素贞的脸,露出两颗小毒牙,阴阳怪气地刺她:“哟,你家这位劳动模范,这是刚从葬礼上下来就赶着来接你啊?看来你在他心里跟土里埋的那位一样重要啊。”颜衍光是想想就觉得脑仁疼,走到邹以航跟前,把一个黑色的手提箱递了过去。
入手沉甸甸的,邹以航明显愣了一下,抬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半晌,他才闷闷地问了一句:“下午有事没?没事陪我去趟酷热吧,杰哥女朋友过来了。”
杰哥,大名孟杰,隔壁班有名的小混混,晚自习没事就爱往他们班窜,和邹以航那叫一个铁瓷儿。颜衍和孟杰不熟,也就偶尔晚上三缺一时会叫上他凑个数,勉强算个牌搭子。孟杰第二次见颜衍就非要认她当姐,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理由是:白菜帮子都比他精神,刷了绿漆也卖不出去,白瞎了绿漆。
孟杰和别的看上颜衍脸蛋的男孩子不一样,他是打心眼里佩服她。他跟邹以航偷偷说过,颜衍是第一个在他用避孕.套做自我介绍后,还能面不改色继续喝牛奶的人,就冲这点,他就愿意给她当小弟,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颜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干净得跟刚出厂似的,只有一张她笑得傻乎乎的自拍,散发着惨白的光,衬得她的脸更丧了。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对邹以航点点头:“行吧。”
她知道这会儿不会有人搭理她的,那些小情人、漂亮衣服、限量款包包、刺激的游戏,都比她有吸引力多了。她几乎能想象得出,那群损友肯定会背过身去,齐刷刷地冲她竖中指,用眼神鄙视她这个有夫之妇还不知收敛,社交活动如此频繁,简直是不守妇道。
啧,一群没有人性的王八蛋。
两人到路边随手招呼了辆出租车。路边趴活儿的司机师傅们眼神复杂,像看天降横财又像看暴殄天物,幽怨地盯着颜衍。
靓女,这边这么多油光水滑的豪车你不坐,坐这个小破出租?
颜衍径自打开后车门,把包扔在另一侧的座位上,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邹以航随后挤进去,用手挡了一下车顶,嬉皮笑脸地说:“小心碰着头,公主。”
什?什么玩意儿???公什么玩意儿??
司机从后视镜里狐疑地打量着他们,颜衍被盯得脸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苍天啊!大地啊!这什么中二非主流金句啊!
她没好气地瞪着邹以航,后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看着窗外哼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土味情歌,还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一副“世界与我无关”的样儿。
看毛??看毛线呢??等着写观鸟报告呢???
颜衍没这么被动过,这一路愣是没吭一个字。下了车也是自顾自往里走,邹以航看人真的气着了,又开始软下来哄,一会儿姑奶奶一会儿祖宗的。
一进包厢,颜衍就被股热浪糊了一脸,差点没把她掀个跟头。她下意识扯了扯领口,不动声色地往邹以航身后躲了躲。
“呦!这是唱哪出啊!原来咱航哥传说中的小对象是你啊!我说怎么跟我藏着掖着的呢。你小子行啊!走狗屎运了捡着这么朵花。哦不对不对,是玫瑰,蓝色妖姬。够味!”
“呦!唱的哪一出啊?原来航哥藏着掖着的小对象是你啊!我说呢,怎么跟我遮遮掩掩的。你小子可以啊!走狗屎运捡着这么朵花——哦不,是玫瑰,蓝色妖姬!够味儿!”孟杰粗着嗓子,大喇叭似的嚷嚷,震得颜衍脑瓜子嗡嗡响。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一朵妖姬插在牛粪上”这句话,不出一年,绝对能火遍三中每一个犄角旮旯。
孟杰身边挨着一个短发女生,白皮细肉的,下巴尖尖,眼珠子乌溜溜的,正对着他们露出礼貌而疏离的微笑。颜衍暗暗赞叹,内心疯狂给这位“孟夫人”点了个赞:这心理素质,不去参加奥斯卡简直可惜了。
邹以航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颜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这是孟杰第几任女朋友了?这都能稳如泰山,没修炼个千儿八百年怕是不行,这姑娘功力深厚啊。”
“嘘!别瞎说!就这一个!两年了。”
“啊?!”她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巴,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两年?那每天晚上坐在孟杰身边,那个自称是孟夫人那个……完全跟眼前这位三不沾的小白兔不一样啊!她忍不住偷偷瞄了眼正笑得一脸浪荡的孟杰。
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又一个四处留情的登徒子。
冷不丁想起前天那个电话,又做贼心虚地闭上嘴,到嘴边的评价吞了回去。
晚上八点过,颜衍磨磨蹭蹭回了宿舍。灯亮着,穆曦缩在花里胡哨的被子里,也不知道鼓捣啥,萧月靠墙坐在床上,手里一本黑皮册子,一页页翻着,时不时写几下。张静岚正背对着门口,脸上糊着淡黄色的面膜,一动不动,跟个门神似的。
颜衍轻手轻脚地走到张静岚身后,猛地一巴掌拍上她的后背。“啪!”的一声,吓得那人浑身一激灵,蹦跶着转过身来。这一看,颜衍直接笑喷了。捂着肚子指着张静岚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岚岚,我的妈呀!你这张脸…绝了!看着…真香啊!哈哈哈哈……”
张静岚被她笑得浑身发抖,面膜都跟着颤。她想忍住不发脾气,可颜衍的笑声实在太魔性了。她一张脸涨得通红,肥嘟嘟的手不停拍着面膜,嘴里碎碎念:“不气不气,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颜衍笑得肚子疼,一屁股坐到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感觉下一秒就要散架。
穆曦那脑袋瓜子终于从花里胡哨的被子里探出来。
“诶!你不是跟邹以航出去玩了吗?怎么样啊,你这第一次约会?”
颜衍渐渐笑累了,手臂搭上额头,盯着老旧的床板,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气球。
“能怎么样啊,就那样呗!他不尴尬,我就不尴尬。”
穆曦:“啧啧啧,作啊你,接着作!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是不是有毛病?给自己找不痛快!至于吗?就因为池晟没答应你,你就这么报复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图啥呢?”
张静岚含糊不清地嘟囔:“哎呀,想想都尴尬得脚抠地,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别扭!”
萧月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我看是邹以航比较惨吧,稀里糊涂被拉下水了。”又扭头对颜衍说,“估计是没躲过我们颜颜的美人计,一个不小心就中招了。”
颜衍没说话,只是看着正上方斑驳的床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秒,两秒,一分钟……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点流逝。
她感觉心累,仿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恶战,筋疲力尽。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后摸着胸口,庆幸自己还活着,然后带着残留的恐惧和疲惫,再次沉入梦乡。至于这次是美梦还是噩梦,谁知道呢?
翻来覆去折腾了快一个小时还是毫无睡意。萧月应该也还没睡,床头有微弱的光透过来。闭上眼,颜衍看见了池晟的脸,一闪而过,随即而来的是邹以航那张带着淡淡微笑的脸。
是她贪心了吗?
离开酷热后,她和邹以航去了蜜之堂。空气里像裹着层蜂蜜,也裹着对面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年。那个瞬间,颜衍害怕的想逃。
邹以航捧着杯子,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你尝尝,小时候我可爱喝这个,总缠着我妈买。”
颜衍咬着吸管,牛奶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这什么味儿…跟乳胶似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发誓,真的没有恶意,但她还是注意到,邹以航脸上的笑容倏地瘪了下去。
这比解开摩登定律和三角函数的难题还要让她抓狂。明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可为什么不能按照她的剧本来?故事线乱成一团毛线球,完全偏离了预设轨道。白雪公主怎么可以和罗宾汉在一起?这太荒谬了吧!光是想想就需要勇气吧!罗宾汉就算骑上白马也不可能是王子啊,除非,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生物钟第一次在六点前把她叫醒。对着镜子,颜衍懊悔地想: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应该去竞选《贞子3D》的女主,怎么能让那个没水平的女人抢了角色?明明她才是最有当女鬼潜质的人。
穆曦看着她,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兴奋:“你这造型太牛了,特别像《血的期中考试》里那个被扔进洗衣机绞死的倒霉鬼。”
萧月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脸惊恐。张静岚只淡淡地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吐出两个字:“呵呵。”
颜衍感觉自己处在人鬼两重天的阶段了。
早八一进教室,一眼就瞧见了课桌上照例摆着的那份爱心早餐——鸡蛋灌饼加豆浆。自从她和邹以航在一起后,这套流程就跟打卡似的,一天都没落下过。她慢吞吞地把豆浆推到一边,咬了一口灌饼,有点干巴巴的,没滋没味,随即从桌洞里抽出那摞——嗯,保守估计厚度直逼珠穆朗玛峰的模拟卷。
才翻了两页,一道灼热的视线就黏在了她身上,像块膏药似的怎么都揭不下来。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邹以航。颜衍弯弯嘴角,笑意却没达眼底,很快又敛了下去,重新埋首于题海,心里却泛起一丝烦躁。
中午,那杯原封不动的豆浆被颜衍推到张静岚面前。张静岚感动得泪眼汪汪,恨不得当场认她做亲姐,就差歃血为盟,斩鸡头烧黄纸了。幸好,她妈姓简,张静岚妈姓冯,八竿子打不着,这塑料姐妹情,下辈子大概率是续不上了。
她一头扎进柔软的床头,小猫似的拱了拱,这才摸出手机拨通夏漫旎的号码。也不知道那丫头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说不想她那是假的,心里总像空了块似的。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夏漫旎那标志性的三八腔调瞬间穿透耳膜:“我的小baby~是不是想姐姐了?哎哟喂~别不好意思承认,I know,姐姐懂你,姐姐也想你,恨不得立马飞到你身边,和你彻夜长谈,秉烛夜谈!”颜衍听着她这中英夹杂、浮夸又熟悉的语气,坏心情少了一半。
“我的大小姐,先把你这中英混血的语言系统给我格式化一下好吗?我只是例行公事问候你一下,看你有没有客死异乡,”颜衍顿了顿,语气里带了几分促狭,“我的被子拿去给千金当地毯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考虑跟它挤一挤。友情提醒一下,它最近尿频尿急,你小心别被水漫金山了。”
“颜衍!你个没良心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吐出象牙就成仙了吧……
“最近日子过得滋润吧,有了男人就忘了姐妹,我这小心肝呐,碎成了渣渣,八级地震都震不回来。”
前两天颜衍说自己脱单了,一听不是池晟,那反应,恨不得立马买个两米长的大鞭炮庆祝一番。池晟那孙子怎么对颜衍的,夏漫旎可都一清二楚,心疼得她不行。这么个心比脸宽、黄又暴力的渣,能是什么好东西?
颜衍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跟邹以航确定关系,我就浑身不自在。关键吧,他长得实在不是我的菜……”
“我说大小姐,这么多年臭毛病改改行吗?心灵美才是真的美懂不懂?脸有什么用?关了灯都一个样。”
“………你这么奔放我突然有点不太习惯。”
“哎呀,重点是这人对你好不好?好男人现在多难找啊!提着探照灯都找不着,你还不知足的挑三拣四,那个池晟有什么好的,像个暴发户!”
“他比邹以航好看啊。”
“放屁!”夏漫旎一巴掌拍上键盘,“帅能当饭吃?能天天对着他的脸啃馒头吗?你受得了?你天天赶的苍蝇都比你撒的尿多!”
颜衍被她这架势震住了,怂怂地开始挑重点讲:“夏夏,我……我要不直接跟邹以航分了吧,这样拖着挺对不起人家的,我……我总觉得良心不安……”
“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好好对人家,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别总是被渣男的荷尔蒙迷得七荤八素的。我都知道回头是岸,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呢??”
颜衍心虚地缩缩脖子,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试探:“对了夏夏,司望……司望要来定城了,他说……马上转学到我学校……”说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哦,也好,这样我也安心点,至少你被欺负了还有人帮你。”
“话说……你过一阵子不是要回来,要不你……”
夏漫旎立刻打断她,语气变得柔软又无奈:“打住吧祖宗,别说那些没用的,我的耐心只对你,别人都不行。”一句话,堵住颜衍那点残存的小心思。
两姐妹又胡乱扯了些别的,这才挂电话。颜衍抱着手机,蜷缩在床上,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蔫了吧唧的。她莫名其妙的矫情伤感着,恍惚间想起夏漫旎曾经背对着她的身影,明明看不见表情,却能感觉到那悲伤几乎要溢出来。
那是近十年里最冷的一个冬天,剩下的,她不记得了。
晚自习,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萧月趴在桌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她对着一个小小的相册,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灯光下,像幅散发着柔光的油画。颜衍晃悠到她身边,嘴里还叼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甜腻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快画好了,”萧月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比颜衍嘴里的棒棒糖还要甜,“我想十六号那天送给他。”
“十六号?马佳男生日啊?”颜衍含糊地问,棒棒糖在嘴里转了个圈。
萧月摇摇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天是我们三个月纪念日,想给他个惊喜。”
颜衍托着下巴看她,女孩头发泛着浅浅的金色,乖顺地垂在脸颊,像极了落入凡尘的天使。可颜衍总觉得,这天使的翅膀有些过于沉重了。
她不太清楚萧月和马佳男之间的故事,只偶尔捕捉到萧月看向马佳男时,眼神里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像一只努力摇着尾巴的小狗,生怕主人会不高兴。那种卑微,让她心疼,却又觉得无力。萧月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了马佳男身上,好像除了他,她的世界就空无一物。
颜衍想,或许这就是萧月的爱情吧。
邹以航来得比平常晚,晃晃悠悠地进了教室,一屁股坐到颜衍后排的座位上。他也不急着叫她,就这么懒洋洋地靠着椅背,长腿随意地伸展出去,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后脑勺上。
颜衍从他进门那一刻就感觉到了那道不算隐晦的视线,像小虫子一样,在她背上轻轻爬。一开始还能假装不在意,可心里藏着话,背后又压得她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终于,她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邹以航看着她炸毛似的反应,乐出了声:“你今天吃错药了啊,跟只刺猬似的。”
颜衍深吸一口气,像要慷慨赴义似的,一脸壮烈:“我想,和你认真地谈件事。”
“谈就谈啊,干嘛要死不活的。”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豁出去般说道:“要不,咱俩,还是算了吧。”
邹以航正在转笔的手指倏地一顿,他看着颜衍,满不在乎地笑:“这次是认真的还是闹着玩?咱俩好像才好了一周吧。”
“没开玩笑。”她心虚得不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就是觉得……咱俩可能不太合适。”说完,深吸一口气,朝邹以航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对不起!大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邹以航看着她这副怂样,意味不明地“呵”了声。
颜衍实在拿不准这个呵几层含义,这绝对是她长这么大经历过的最尴尬时刻。就算现在再去易阳那里丢人现眼一回也无所谓。
“行啊,我接受,那就分吧。”
邹以航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瞳孔深处积攒起一层微茫的混浊,转瞬即逝。
213宿舍,夜,漫得像一锅黏粥。
张静岚探头问正在床上拉筋的颜衍:“咦?今晚没见着邹以航送你回来啊?”
“啊?哦。我俩分手了啊。”
空气凝滞了几秒后,穆曦“噗嗤”一声乐了:“可以啊你,现在都流行闪婚,你倒好,和人家玩闪恋,以后邹家孩子都能凑个足球队了你直接退出一垒之外,奶粉钱都省了!”
颜衍刚想解释说俩人和平和手,手机就响了。不巧,正是给她省了奶粉钱的前男友。
她清清嗓,接了。
“啊…没、没事,就…打个电话…”对方倒先语无伦次了,“那我挂了?你早点睡。”
“……”
“啧啧啧…”穆曦看着她边摇头边翻身,“造孽啊…”
早八点,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周日也应该是美好的,如果忽略掉耳边催命一样的连环call。
那头惜字如金,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要给他钱。
“八点半,车站接我。”
颜衍抓起枕头捂住脑袋,发出一声抓狂的哀嚎,心里把司望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最终还是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
等她磨磨蹭蹭赶到车站,终于看到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正戴着耳机窝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白T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人慵懒得像只晒太阳的豹子。这时候再来段舒缓的背景音乐,他可以直接原地飞升了。
颜衍压了压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走到司望面前。
司望一抬眼看见她,嘴角就勾起抹坏笑,顺手捏了捏她光滑的脸蛋,语气熟稔得欠揍:“小衍衍,你怎么又晒黑了,跟个小煤球似的。”
颜衍忍无可忍,连带起床气一拳招呼到他肚子上:“滚!”
去市区的路上,司望开启了话痨模式,从非洲遇到的混血美女一路说到亚裔学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用他的话说,他能组织一场世界小姐选美大赛。
颜衍被吵得脑壳疼,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扭头看向窗外,眼不见为净。
司望一看她这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就不乐意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给不给我面子?都不关心关心你远道而归的哥哥?”
“关心你?关心你晒没晒黑?你怎么没晒死在非洲呢?”颜衍翻了个白眼,语气凉飕飕的。
“杀人诛心啊妹妹……”司望捂着胸口,控诉完她,又贱兮兮地凑过来,对她动手动脚。
中途颜衍的手机响了一次,她拿出来随意看了一眼,又塞回兜里。
“接电话啊!谁啊?神秘兮兮的。”司望亲昵地勾她脖子。
“不重要。”
“是男人吧。颜衍你就蒙我,你背着你哥钓凯子了!”
“啊!司望你大爷!我的头发!别扯我头发!”
偏偏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颜衍心烦意乱地接了,暴躁得像头母夜叉:“邹以航!你又发什么疯?!”
邹以航倒也不恼,语气轻松自在:“颜衍,我在中心广场,给哈士奇洗澡呢,特逗,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什么东西?”
“哈士奇,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她拨开司望的手,烦躁地挠了挠头皮:“邹以航,有意思么?这样有什么意思?”
电话那边一下就安静了。
颜衍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太伤人,刚想试图挽救一下,就听邹以航自顾自地笑,问她:“是啊,是没啥意思。不过我挺想问你个问题的,你当时……干嘛想跟我在一起啊?”
颜衍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变了。大概是愧疚积攒得太多,多到快要将她淹没,她只能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袖子。
司望看她脸色不好,也收起玩笑的心思,伸手想拿过电话。颜衍侧身避开摇了摇头。
“邹以航,一定要这样吗?”明明还没到盛夏,可颜衍掌心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汗珠汇聚,又缓慢蒸发,留下潮湿黏腻的触感。
“不是我要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又要分了呢?”
“反正迟早要分手,早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不是么?”
邹以航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行啊,颜衍,你真牛,我服了,真他妈服了。”
嘟嘟嘟——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周围汹涌的人潮声也化作尖锐的嘲讽,一下下扎进她的耳膜。颜衍抬起头,捂住嘴,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唇瓣。
司望担忧地看着她,满眼疑惑:“你到底怎么了?”
她眼前模糊一片,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只能看到司望焦急的脸,他拼命地晃着她,想把她从什么地方拉出来。
“我真坏啊……”她吸吸鼻子,声音细若游丝,“竟然为个不要我的人,踢开了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我真是疯了……”
“………颜衍,你快成精了。”
当天邹以航破天荒的没去上美术课,晚自习也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地待在教室里。只是整个人都恹恹的,趴在窗边,浑身散发着浓浓的忧郁气息。颜衍一开始还能忍受,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她眼里越来越碍眼,最后一节上到一半,她终于忍无可忍,“蹭”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走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
“你到底想怎样!你有什么说的就说出来!天天一副死了妈的表情你不难受我都为我妈担惊受怕!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打我骂我找人捅了我我吭一声我就是王八生的!你怎么办都行只要你消气算我求你了行么!哥!你是我亲哥!”
精心准备的三十分钟声泪俱下、痛彻心扉的控诉大会,就这样在二十秒内草草谢幕,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像一盆脏水泼了出去,却没溅起半点水花。
邹以航慢悠悠地转过头,眼睛里写满了莫名其妙:“我没干嘛啊,你哪根筋搭错了?”
“没干嘛?没干嘛你摆着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给谁看?!”
“我真的没事。”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神游天外。
颜衍压抑着心底的烦躁,一把把人拽回来,强迫他看着自己:“别装傻!你说,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邹以航看向讲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过了很久,久到颜衍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轻轻拉过她的手,干燥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
“要不,我们别分了行不行?”
颜衍的心猛地一抖,她确实没料到是这个情况。
“邹以航,你喜欢我吗?”
被问的人愣了一下,转头看她,带着几分茫然,接着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她,“可是现在,我不想和你分开,所以……是喜欢的吧。”
这个人太好了,好的她不敢接受。明明都是骗他的啊,为什么还能对她笑?为什么还这么傻?
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戴着虚伪的面具,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着残忍戏码。那些在她眼中曾经闪耀的人,都被她推到无底深渊,而她始终冷眼旁观,静静地看着一切发生,无动于衷。
想了很久,颜衍才闭上眼,缓缓吐出:“行,不分手了。”
邹以航身体明显一僵,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握住她的手用了狠力。
“你说真的?”
“嗯,不分了。”
像是要确认什么,邹以航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生怕她反悔。最后突然大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下次你想好了再说分!”
以后的冬天会依旧如以往寒冷吗?颜衍不知道。
曾经,她无数次在十字路口的边缘徘徊,惊惶地望向那些奔赴各自人生的路人,他们行色匆匆,皮鞋敲在水泥地上,哒哒作响,像是这世间所有的离别都与他们无关,只有她,被困在逼仄的街角,进退维谷。
可就在这一刻,漫长难捱、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夜,好像真的透进来一丝光。很细,很淡,却足以让她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没那么冷了,也没那么绝望了,像是泡在温水里,终于能喘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