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赶路的,百无聊赖地等着检票。大屏幕上变换着时刻表,红色数字提醒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时,一个穿着黑白校服裤的姑娘冲了进来,脸蛋倒是挺好看,就是头发乱糟糟的,也没穿外套,风尘仆仆的,像来讨债的。也不知道这姑娘怎么了,冲到售票窗口问了几句,突然就炸了,尖着嗓子嚷嚷:“我说要最快的一趟!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皱着眉头小声嘀咕,现在的孩子,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
颜衍买了最快的一趟高铁回了北京。
四十分钟的路程,她一直望着窗外,安静得像个透明人。
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让颜衍想起初三那年。
那天,简荣华在赏了她三个耳光后,第二天就请假回了趟医院。正好那段时间,颜衍的姥姥在北京住院,一向身体硬朗的老太太,查出来乳腺癌晚期。
对于姥姥,颜衍并没有太多印象。自从简荣华和颜天威结婚后,就很少回老家了,除了每年过年会带她回去住几天。
虽然和姥姥不亲近,但颜衍很喜欢她。姥姥很宠她,每次见到她都会做她爱吃的大锅菜。姥姥总是笑呵呵的,听到什么开心的事,就会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比她还不顾形象。
才六十岁啊,这个爱笑的老太太。
后来,简荣华消失了几天,颜衍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晚上,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用一种少有的怜悯语气对她说:“颜衍,你姥姥昨天去世了。你妈妈最近没法回来,让你不要多想,好好准备中考。”
那一刻,颜衍并没有感到多难过,只是摸了摸校服袖子下面,那里是她用小刀刻的“易阳”两个字,已经开始结痂了,又被她用力挤出几滴血。
真厉害啊简荣华,连这种事,都能安排得这么妥帖。
颜衍不喜欢姥爷。那个老头总是因为各种事情大呼小叫,和姥姥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吵,姥姥去世了,他还在吵。姥姥去世后的第一年,颜衍就听见简荣华说,他想再找个老伴。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己长辈的份上,她真想冲上去,给他几巴掌,我可去你妈的吧。
前年,那个老头也走了,走得很吵,在床上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什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第二天早上,简荣华进屋一看,人已经没气了。
老头走了,颜衍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死亡?死亡是什么东西。她搞不懂,也从来没想过。
十八岁的小姑娘,人生里哪来这么多痛苦的重量。天天死啊活啊的,也不嫌晦气,她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倒是小时候看《重案六组》,那个漂亮的小女警没了,她哭得稀里哗啦,多好的人啊,怎么就没了呢?
后来易阳再跟她说话那阵儿,她其实是有些神游的。可她记性打娘胎里出来就好,愣是一个字不拉的全记下了。
“他今儿从酒吧出来,凌晨两点多,连三环都没什么车。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就晃到马路中间儿去了,对面来了辆车,司机酒驾,没看见他,就这么撞上了。”
“警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我,我刚下飞机,家都没回就过来了。”
“颜衍,医院刚下的病危通知…”
所以啊,她想,这是怎么了呢?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对她。
等到301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就不敢进去了,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从坐上火车手就一直在抖,这会儿抖得更厉害了。
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味,接着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深吸一口气,突然拔腿就往抢救室跑。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看见许久不见的易阳,正站在那儿,他低着头,拳头攥得紧紧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旁边站着一对夫妻,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倒在男人怀里,男人脸上也都是泪。
抢救室的灯,已经灭了。
那一刻,颜衍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塌了,塌成了满天的粉末,什么也抓不住了。
曾经有人说,痛到极致是麻木,神经的刺激信号被切断,痛感便被屏蔽,导致感觉减退。会呕吐,会手抖,会胸闷,会头痛,会耳鸣。
大概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了吧,像是被人活生生剥夺了感官,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虚无。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呼吸困难,头痛欲裂,耳边嗡嗡作响。
尖锐的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不绝于耳,电流声刺激着耳膜,她感觉不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也流不出眼泪,整个人仿佛泡在福尔马林里,僵硬、冰冷,却又肿胀不堪。
突然,她猛地转身,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起来,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试图找回一丝知觉,一丝活着的实感。
易阳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红肿的双眼微微睁大,脸上还挂着泪痕。他下意识地想走向颜衍,却又在中途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挣扎和痛苦。
颜衍听见前方逐渐放大的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就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
这一刻她忘记了该怎么呕出来,开始剧烈地颤抖,根本控制不住的巨大颤抖。微张着嘴,惊恐地瞪大双眼,缓缓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果说痛苦也有极限,那就是此刻。在这麻木中,被无数玻璃碎片扎穿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血流成河的感受。她眼睁睁地看着鲜血喷涌而出,终于,被逼出了漫天滚烫的眼泪。
世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所有声音都开始消散。
夏漫旎僵硬地看着落泪的颜衍,她成了一个不再精致的蜡像。
不远处,易阳的目光里充满了哀伤。她感到血液在血管里冻结,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冷汗不断渗出。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双腿仿佛失去了重量,手指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空洞的双眼,无力地张着嘴。心跳声消失了,意识也渐渐模糊,世界在她眼中变成一片混沌的灰黑色,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如果这是老天爷的玩笑,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向他跪下道歉。她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善良的好姑娘,不会再让任何人担心、难过,哭泣,她愿意拿出所有真心去对待每一个人,只求不要再这样折磨她了。
颜衍走到她面前,眼泪掉个不停,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轻轻抱住了她。
夏漫旎踉跄了一下,被她紧紧抱住,终于,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接着一行又一行。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画面,这是她们多年后的第二次拥抱。
空荡的走廊里,久久回荡着残忍、歇斯底里的哭声。
颜衍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在电话里草草和班主任说明了情况,只说葬礼结束后就回学校上课。老班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安慰了几句,让她调整好心情就回来。
颜衍知道,这件事传不到颜天威和简荣华耳朵里,老班是她见过为数不多有同理心的好人,虽然平时总说他变态,心里却始终尊敬他。
这几天,手机偶尔会跳出三姐妹和池晟的消息,颜衍没有理会,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寸步不离地守着夏漫旎,陪她吃饭,陪她睡觉。夏爸夏妈大约知道些情况,却什么也没说,只拜托颜衍这几天多陪陪女儿。
从医院回来后,夏漫旎把自己关进了卧室,拉上窗帘,关了灯,就这样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睁着眼睛,沉默地坐到天亮。
后来两天,除了偶尔去厕所,她都是这个状态,不哭不闹地坐在角落。颜衍每天给她端来饭菜,等再回到屋里,饭菜还是一口没动,变得发凉。
颜衍心疼,想骂她,想打她,想让她别再忍着,痛痛快快哭出来,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沉默地陪着她,陪她熬过漫长的日夜。
葬礼的前一天,易阳来找颜衍。他看起来很憔悴,没了曾经的阳光劲,只是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给她,他说,这是在司望衣服里找到的。
颜衍看着那枚戒指,突然一下子红了眼。
司望的父母最后还是决定带他回老家安葬,虽然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可他的祖籍在河南郑州。他的父母说,想带儿子落叶归根。
司望离开的第四天,颜衍只身一人出发前往郑州。夏漫旎最终决定不和她一起,她说,不想看到司望化成灰的样子。
走之前,颜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枚戒指交给了她,她告诉夏漫旎,这是司望一直带在身上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不要再怪他了。
颜衍还是心软了,她很爱司望,她希望他最后能感受到幸福。夏漫旎看着手中的戒指,终于笑着落下了三天来的第一滴眼泪。
葬礼结束后,颜衍回了趟北京,想去看看夏漫旎。她比前几天好了些,坐在桌边,一勺一勺,安安静静地喝粥。
直到颜衍在她身边坐下,她才停下,用戴着钻戒的手指,轻轻拭去唇角的米粒。
酸楚,从颜衍的胃里泛起,一直涌到喉头。
“颜衍,我明天回美国了。”夏漫旎喝完最后一口粥,平静地说。
颜衍咬住嘴唇,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她哽咽着,用力点头。
离开那天,夏漫旎穿了一条白裙子。阳光很好,她站在光里,长发披散下来,几乎要融入金色的光晕里。冲她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温柔,是很久不见的、不掺杂任何情绪的温柔。
很久没见她这样笑了,颜衍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去年那个晚上,夏漫旎也是这样的一袭白裙,像只雀鸟,轻盈,灵动,每个旋转跳跃都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只是那次,她还能紧紧握住她的手,而这一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飞越高,最终消失不见。
巨大的悲伤和喜悦交织在一起,像是汹涌的海潮,一浪接着一浪,冲击着颜衍的心脏。目送着飞机消失在天际,她的内心突然变成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回到定城,颜衍哪儿也没去,直接在市中心找了家酒店,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床铺。她睡了两天两夜,才勉强恢复了些精神,心里却像空了一块,怎么也填不满。想了很久,颜衍决定出门,她从箱子里翻出那条许久未穿的红色包臀裙,仔细打扮了一番,打车去了酒吧。
池晟已经一周没有颜衍的消息了。他一遍遍点亮手机屏幕,又任由它暗下去,那双总是玩世不恭的眼,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轻佻,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攒动,搅得他心神不宁。
前几天,他从金帆的朋友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上次来找颜衍的那小子,叫什么司望的,好像出事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狂跳的心脏,然而眉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两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颜衍这突如其来的失联,和司望脱不了干系。
这时,手机响了,是六六打来的。
“喂!三哥?”六六试探的声音混杂着嘈杂的音乐和车流声,从听筒里传来。
池晟沉沉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六六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度:“我靠!不是?我应该没看错吧?就上次你带来的那丫头,就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她现在好像跟滚石正蹦跶呢!我看她喝了不少啊?旁边也没别人跟着,自己一个人玩得挺嗨?我说三哥,这姑娘今天穿得挺够劲儿,我差点没认出来!”
池晟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抓起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给我盯着她,我马上过去。”
等到了滚石,池晟一进门,六六就冲过来,急得脸跟刷白墙似的,指着吧台那边直跳脚。
池晟往那边一瞅,脸当下黑的能淌出一盆子墨了。
行啊,一周死活找不见人,结果在他眼皮子底下疯起来了。还有,那穿的是他妈什么玩意?
他没理六六,阴着脸几步过去,一把攥住正往嘴里灌酒的那只胳膊。
颜衍冷不丁被这么一拽,酒洒了大半,还溅了自己一脸,呛得直咳嗽,胡乱擦着脸回头怒瞪,看清来人,愣了一下,随即炸了:“池晟你他妈有病啊!”
池晟冷着脸,眼里都快喷火了,把酒杯往桌上一磕,拽着颜衍就往外走。
颜衍一路被他拽着,到门口才一把甩开他,用力过猛差点没栽地上。她晃了晃脑袋,冲着池晟骂道:“你丫是不是晚上吃撑了没事干!发疯找到我头上来了?!”
池晟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火气直冲天灵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颜衍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气得笑了出来:“不是,大哥,您没事吧?我去哪儿玩儿关您屁事啊!您管天管地还能管人拉屎放屁?您是我爹啊!”
池晟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路边拖,颜衍拼命挣扎,这人跟铁钳似的,一着急,照着那只手狠狠咬了一口。
“啊!颜衍你他妈真疯了!”池晟吃痛地收回手,上面赫然出现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她半点不怵,拿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嘴,冷笑出声:“我就是疯了啊,能不能麻烦您离我远点?别理我这疯子,省得犯病再咬你。”
池晟被她气得失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啧”,舌尖抵着腮帮子,狠狠磨了磨牙,转头对颜衍说:“你要疯可以,别他妈让我知道。让我知道了,我就非得治治你不可,省得你回头把自己玩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颜衍现在根本听不了一丁点“死”这个字眼,张牙舞爪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眼神空洞,直愣愣地盯着他。
池晟顿了两秒,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到底还是心软,忍不住想上前拉她。
颜衍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往后退缩,低头解开鞋带,将鞋子拎在手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没事,你别管我了,我现在就回去了。”
她把鞋举过头顶晃了晃,冲池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池晟原本一肚子火,被她这副样子一闹,顿时烟消云散。他愣了愣,眉头紧皱,快步追上去。
“我送你回去,你现在自己——”
颜衍的状态让池晟一惊,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像灵魂被抽离了一样。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灼热的视线紧紧锁住她,颜衍迷茫地抬眼,不明白他又要做什么。
几秒后,池晟开口:“到底怎么了?”
还是那副迷糊的样子,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但还是乖乖地回答::“没什么事呀。”
“别蒙我,你知道你瞒不住我的。”
她望着池晟的眼睛,那里面仿佛闪烁着点点星光,像小时候吃过的跳跳糖,在她心头一下下跳动。颜衍突然赌气似的垂下头,闷闷地说:
“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招惹我?”
池晟心头一抽抽,这祖宗真是要了命了。
叹了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她猛地抬起头,眼睛起了雾。声音很轻,带了点哑。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啊……”
她眼眶通红,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哽咽着,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委屈:“为什么我在乎的人,最后都要离开我啊……”
池晟脑中轰然炸响,眼前白光闪过,思绪被尽数清空。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拼命压制着,眼前只剩下眼前的人。
颜衍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拽,踉跄地跌进他怀里,鞋也因此飞了出去。池晟捧着她的脸,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低头狠狠吻了下来。
酒精麻痹神经,颜衍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迫承受着这一切。他力气太大,牙齿不经意间磕到了她柔软的嘴唇上,一阵刺痛。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嘴里发出呜呜囔囔的抗拒声。然而刚张开嘴,就被池晟蛮横地闯入,烈酒的辛辣味道瞬间充斥着两人的口腔。
颜衍拼命挣扎,拳打脚踢,试图将他推开。池晟松开禁锢她胳膊的手,将她紧紧揉进怀里,吻的力道丝毫不减,甚至变本加厉。
挣扎的双手渐渐没了力气,一滴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短暂的停顿后,她似乎放弃了挣扎,却猛地抬起下巴,勾住他的脖颈,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纠缠的影子拉得格外纤长,他们肆无忌惮地拥吻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池晟终于舍得放开她,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唇齿间,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别怕,你还有我。”
话音刚落,他又低头吻了下去,这一次,温柔缠绵。
颜衍想,就这样吧,如果怎么都摆脱不掉的话,那就一起堕入地狱好了,反正十八层地狱,层层刀山火海,层层都无休止的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