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颜衍和爹妈一起度过了一个相亲相爱且异常温馨和谐的生日。
没多久,北京城就迎来了近几年最凶猛的一场寒风,大风呼啸,一夜之间几乎横扫了整个丰台以南。京开以西,更是直接笼罩在一片黑压压的雾霾之下,气象台连着几天发布了最高级别的红色预警。
这是北京最敏感的几天,几乎四环以内所有的公路都是一副青天白日的模样。几天后,大风终于过去,北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自顾自地精致和忙碌着。
二月的北京,寒风依旧刺骨,但新年带来的喜庆和热闹还没完全散去。只是,这几天太阳像是感冒了似的,病恹恹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都驱散不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
这是一年中最萧条的时候,新年带来的喜悦和希望,似乎在这无休止的阴霾和寒风里,消磨殆尽。那些平日里在各个角落疯狂撒欢的都市狂热分子和购物狂们,这会儿也都病恹恹的,只能在各种充斥着“人味儿”的家族聚会里苦苦挣扎,双眼空洞地盯着电视里无聊透顶的春节晚会,活脱脱一群“忧郁症”重度患者。
此时的北京,宛如一座空城。
可是,这样的空城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初八一过,那些病入膏肓的患者们,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夜之间满血复活,北京城也瞬间被五颜六色的热情和活力重新点燃。新光天地、金融街,各大奢侈品聚集地,又成了新的病毒传播中心,每天人满为患。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一边在地铁里互相推搡咒骂,一边紧紧攥着手里被挤得变了形的LV和PRADA,争先恐后地朝着Gucci的金色招牌奔去。
在他们眼里,西单大悦城那些所谓的“贵族”,根本就入不了眼,甚至还不如国贸地铁站里那些享受着物质包围的乞丐来得有优越感。可是,当他们看到从法拉利和迈巴赫里走下来的“长腿一族”时,眼里又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光芒。
至于那些更务实的中产阶级消费者,则果断放弃了国贸CBD的纸醉金迷,转战王府井商业街,在STACCATO的专柜前,随随便便就能刷掉两万块,只为填补内心那点空虚和不安,然后再去新东安广场北边的小吃街胡吃海喝一顿,完全不在乎这一天是不是花掉了他们辛苦工作两三个月才能赚到的工资。
在这些“患者”里,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现实儿童”。
前几年,颜衍也成了“现实儿童”大军中的一员,渴望以此度过漫漫人生。只有Only和Vero Moda根本无法满足她,能容忍的底线也必须是Five plus那件三千块的大衣。
夏蔓旎对此毫不在意,她宁愿将大把钞票花在SK-II上。当年,颜衍还在背着adidas时,夏漫旎早已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LV包包。
颜衍常说,夏漫旎是第一个让她意识到现实残酷的人。只有跟着夏漫旎,她才能走向光明;没有夏漫旎,她将永远活在黑暗中。
此刻,她安静地坐在301的第二眼科手术室,护士刚刚给她打了麻药。长时间的黑暗中,她只能隐隐听到医生的问诊声、病人的叙述声,以及简荣华不停的询问。只有眼前那层层叠叠的白色光晕,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她突然特别想念夏漫旎。
“别紧张,马上就好了。”护士的声音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随后,眼皮被轻轻翻起,一根泛着冷光的银针毫无预兆地靠近她的右眼。尖锐的触感让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她能感觉到那根针在眼皮上反复扫动,挑起脆弱的皮肉,直到那颗顽固的白色颗粒被挑破。
颜衍努力地眨了眨已经充血的右眼,视线里,简荣华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紧接着,是压抑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她猜,简荣华终于开始自责了。
与简荣华摊牌后,她们冷战了整整三天。那天,她们隔着冰冷的房门,简荣华扔下一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爸离婚,你跟你爸。”,而她只是冷冷地回应:“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你随便,别打扰我爸也别打扰我。”
后来,简荣华在卧室门外哭泣,而她,在度过18岁生日后的不久,就因眼睛急性发炎,最后生了结石,不得不来医院。
此刻,简荣华就那样站在颜衍面前,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简荣华的肩膀,下一秒就被紧紧地抱住。
颜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新的病人面无表情地被推进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麻木。
回家后,简荣华把颜衍安置在床上,转身去厨房准备营养餐。
医生千叮咛万嘱咐,手术后不能长时间看手机屏幕。于是,每次手机铃声响起,颜衍只能凭感觉按下接听键,神奇的是居然一次都没有出错。
张静岚竟然是第一个打电话来的,电话那头的哭声简直要把颜衍的耳膜震破,她甚至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又被自己日渐圆润的身材吓到了。
最后,张静岚丢下一句咬牙切齿的誓言:“颜衍,我绝对不让你死在我前面的!”然后电话就被粗暴地挂断了,徒留颜衍对着手机翻白眼,连带着张静岚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她问候了一遍:去你丫的,老娘绝对不会比你先死!
穆曦也来电慰问了,简单询问了几句手术情况,全程充斥着“卧槽”“牛逼”“666”之类的感叹词,仿佛在听什么惊世骇俗的传奇故事,颜衍严重怀疑这货是不是盼着自己早点死。
萧月那家伙又不知道跑到哪里鬼混去了,至于夏漫旎,自从她生日之后就再次失联,杳无音讯,这让颜衍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仅来自于夏漫旎,还有那个已经消失许久的司望。
颜衍没有想到杜琪会打来电话,长时间的沉默让她的心情愈发紧张。
直到杜琪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原本期待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只剩下淡淡的失落。
电话里的杜琪显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只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颜衍,这几天你还好吗?”
“还好。”颜衍心中苦涩,怎么可能好呢?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刚做完手术。”
她知道,只要告诉杜琪,邹以航就一定会知道。
杜琪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做手术?!严不严重?!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颜衍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小手术,休息几天就好了。”
杜琪显然不相信,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像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吵得颜衍头疼欲裂。
她沉默不语,杜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语气低沉下来:“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
颜衍将手背贴在冰凉的额头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是会羡慕偶像剧中手捧鲜花走向帅气男主角的漂亮女主,她们甚至幻想过自己能成为那束鲜花,在见证一对新人宣告永恒誓言后,被抛向下一段不可预知但同样完美的爱情。她们曾幻想自己是浪漫爱情中最美好的存在,然而现实却告诉她们,无论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的爱情,那些被伤害和抛弃的人,终究会被遗忘。
“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这一天真正的夜晚来临。
寒假尾巴尖儿上,颜衍的眼睛总算是彻底好了。可这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她就做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决定——给邹以航准备生日礼物。
穆曦这丫头毒舌起来真要命,一针见血:“我看你是想拿礼物贿赂他,找个台阶和好,颜衍,你这小脑袋瓜怎么就一根筋呢?”
颜衍才懒得理她,捂着耳朵装聋作哑。
邹以航生日当天,颜衍扛着比人还高的生日大礼包,风尘仆仆地从北京杀了回来。再次站在定城市中心那块万年不变的土疙瘩上,呼吸着熟悉的“霾”味儿,她原本的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灭了一大半。
根据颜衍强大的情报网传来的可靠消息,邹以航将在中午12:30出现在北大街和天鹅路交叉口西南角的杜家小馆。她抬起左手瞄了一眼时间,心里顿时有点着急,随手拦下一辆半开着门的出租车。
一路上,颜衍眼睛就没离开过手表,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地担心着怀里的限量版Murcielago LP620模型,生怕一个不小心车毁人亡,赔了夫人又折兵。
快到天鹅路中段时,她果断叫道:“师傅停车!”
颜衍前脚刚走,司机大哥还盯着她狂奔的背影感叹:现在这社会,做好事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眼瞅着距离目的地不到200米了,她却猛地刹住脚步,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
如果邹以航看到她喜气洋洋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日聚会上,会不会一气之下决定今年是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毕竟,看到她这张脸,估计他连过生日的心情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颜衍疯狂地摇头,可脑海里那个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心想:今天怕是要完蛋。
电话那头,池晟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颜衍,你现在在哪儿呢?”语气古怪得像是目睹了一场入室抢劫案。
颜衍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她灵机一动,告诉他自己正在家门口的小树林里陪小朋友放风筝呢。
“颜衍,你丫少装蒜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就在定城!还放风筝?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说自己在梦游呢?梦里有个放风筝的小男孩追着你跑!你可真行!”
她欲哭无泪,心中暗想: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的?
承认也不对,不承认也不对。她快哭了,心中暗恨池晟在关键时刻添乱。
池晟问她现在到哪儿了,想过来接她。
颜衍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不不不不不……”
沉默了几秒钟后,池晟突然补充了一句:“对了,忘记告诉你了,邹以航过生日也邀请我了。”
电话那头传来他欠揍的笑声。她真想一把掐死他。
池晟从杜家小馆出来,一眼就瞧见马路对面那个慢悠悠晃荡过来的颜衍,他忍不住笑出声:“我说祖宗,您这是去哪儿扫荡了一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路边收废品的给抢劫了,要不我再给你配辆三轮车?”
颜衍懒得理他,直接赏了他一个白眼。
谁知池晟一低头,看见她怀里的限量版模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颜衍,你可真狠啊,这可是限量版!我靠,能亲眼看到也知足了。”
她直接把东西扔他怀里,丢下一句:“你把这个给邹以航。”转身就想走。
“哎哎哎,既然来了就进去吧,这东西,让我转交不太合适吧。”池晟抱着箱子叫住她。
颜衍看他宝贝似的把模型往怀里塞,无奈地摇摇头:“你是想看我砸场子,还是想看我和邹以航一起砸场子?”
池晟想了半天,耸了耸肩,嘿嘿笑了。
颜衍说了句再见就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池晟笑着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定城还是老样子,灰蒙蒙的天,冷冰冰的风,和一个月前没什么两样。
外环边上倒是热闹了些,拔地而起几栋黄蓝相间的公寓楼,和蓝湾小区那栋孤零零的红楼形成了鲜明对比。楼下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和顾客们你来我往地杀价。漫咖啡二楼的落地窗里,依旧挤满了不怕冷的文艺青年。
回了北京,颜衍才算真正活了过来。简荣华不在,她反而自在些,不用刻意去记着开门的时间,不用刻意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然而,今天的门铃响了无数次。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脸寒霜的穆曦。
“你怎么来了?”
穆曦没说话,径直走进屋,蹬掉脚上的板鞋,换上印着Hello Kitty 的粉色人字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颜衍不动声色地把藏在身后的擀面杖放回厨房,给穆曦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
这人突然把头靠过来,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颜衍肩头,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跟那个网恋对象彻底拜拜了。你们说得对,网恋就是不靠谱。”
颜衍轻轻抚摸着穆曦的头发,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别问了,也别骂我。我没难过,也没想哭,就是想靠着你一会儿,这段时间太累了。”
穆曦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她说的一样。颜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穆曦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嗯,我不说话,你先睡会儿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穆曦的呼吸渐渐平稳,在她肩头沉沉睡去。颜衍看着电视机里闪烁的光影,映照着穆曦苍白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只有紧紧咬住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白色。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颜衍心头一震,瞬间清醒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将穆曦的头抬起,把柔软的沙发垫轻轻塞进她脑袋下。然后飞快地跑向阳台,铃声是她前几天特地为邹以航设置的。
“颜衍?”电话那头传来邹以航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夜风拂过,颜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嗯,我收到你的礼物了。”
“嗯,那就好。”她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语气淡然。
短暂的沉默后,邹以航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很喜欢,池晟说你来了,怎么不进来一起吃饭?今天人很多,杜琪念叨了你半天,池晟也不知道怎么了,说你一中午,哈哈。”
“邹以航,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远处马路上汽车疾驰而过,刺耳的刹车声传来,
“没事,我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邹以航的声音很轻。
挂断电话,颜衍在冰凉的白色瓷砖上坐下,穆曦的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颜衍,我们谈谈吧。”邹以航的信息发了过来。
她看着熟睡的穆曦,缓缓勾起一抹笑。
其实,除了张静岚,萧月和穆曦在颜衍眼里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张静岚不能算孩子,那不足以形容她,甚至是在侮辱她。
夏漫旎也一样,但颜衍在她面前乖得像只鹌鹑,哪敢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估计会被翻到天上的白眼和迎面砸来的包包糊一脸,再伴随着河东狮吼:“你丫再给我装蒜,信不信我把你扔海里喂鲨鱼!别那样看着我!小心我拿易阳开刀!不信试试!!”
现在,易阳换成了邹以航。至于司望,她想都不敢想,那家伙,比夏漫旎狠多了。
她们啊,都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靠近谁,准得纠缠不清。也就穆曦还算清醒,结果也一头栽感情的坑里去了。不过呢,她们从来不嘲笑任何感情,现实归现实,方式不一样罢了,但都挺高贵的。
她们会放肆地笑,也会没出息地哭,抱怨完这操蛋的社会,对着天空喊一句:“我的青春万岁!”
但对颜衍来说,她们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温暖。
她闭上眼,疲倦如同潮水般袭来,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握住穆曦温暖干燥的手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