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却也轰轰烈烈。它像一群白色的精灵,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而下,落入温软的泥土,转瞬无踪,只留下淡淡的凉意。
颜衍和池晟最后还是分开走的。她不想因为早上那场闹剧就改变什么,池晟似乎也和她想到了一处,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风波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除了最初的震惊和窃窃私语,一切很快归于平静。同学们该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颜衍心里觉得奇怪,却懒得去探究。她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想解释什么。
邹以航依旧如往常一样,和她一起吃饭,和她聊天,最近他的美术培训时间调整了,每周有那么两三天得改到晚上八点,所以最近晚自习他常常缺席。
傍晚,颜衍回到宿舍,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扔到那张硬邦邦的床上。
穆曦和萧月交换了几个眼神,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颜衍,你还好吧?”
颜衍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她们,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没事,不用担心。”
穆曦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颜衍看出她们的顾虑,“别乱想,他是我初中同学,刚从北京转来,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张静岚爬下床,扯了扯穆曦的袖子,眼神示意她别再追问。
颜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解释道:“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更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他……算是我哥吧,比亲哥还亲的那种。”她顿了顿,苦涩地笑了笑。
张静岚连忙点头如捣蒜:“嗯嗯嗯,我们没多想,你别生气啊!”
阳台外,雪花依旧纷纷扬扬。颜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大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她望着窗外朦胧的雪景,心中五味杂陈。
过了一会儿,她对着夜空发出一声近乎嘶哑的呐喊,像是要将积压在心底的郁结一并释放。冰冷的泪水混着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用力甩了甩头,突然笑了,她没疯,疯的是司望,那个不知廉耻的疯子。
屋内,穆曦拉住想要起身去阳台的萧月和张静岚,轻轻摇了摇头:“让她自己待会儿吧。”
2013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然而至。颜衍胡乱擦着脸,心里把司望千刀万剐了一万遍。
又过了一个礼拜,周一早上一下课,颜衍才发现邹以航病了,他那张乱七八糟的课桌,这会儿更是堆满了卫生纸团,跟喜马拉雅小山似的,都快把人埋了。邹以航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一个劲儿打喷嚏。
颜衍看不下去了,赶紧给他倒了杯水,就怕他把自己给呛死。邹以航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像条快断气的哈巴狗:“颜衍,我好难受啊……”
她白了他一眼,伸手扯了扯他身上那件薄得跟纸似的衬衫,感觉都能透过布料看见他那点可怜巴巴的肌肉。
“接着耍彪啊,你不挺乐意让别人欣赏你那几斤赘肉么,这才38度多,你穿再少点,没准一会儿哪个小姑娘就把自己的小棉袄奉献出来了。”她没生气,就是看他大冷天裹着这么一块透风力超强的破布呼扇呼扇的闹心,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装什么花蝴蝶啊。
颜衍脑补了一下,邹以航穿着比基尼站在北极小冰屋门口,和一群穿着草裙的吉普赛女郎大跳肚皮舞,嘴里吐着白气还不停地重复:“颜衍,bonjour bonjour ~”。
我靠,真他妈辣眼睛。
“卧槽!颜衍,你能不损我了么?我他妈这是内伤!”邹以航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唐老鸭,脖子一伸一缩的,拼命挥舞着两只手,唾沫星子乱飞。
颜衍被他夸张的反应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邹以航斜着眼表示抗议。
她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腰,表**情到不行:“亲爱的,你真可爱。”
她笑得没心没肺,却没注意到邹以航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也根本不知道,她和邹以航之间的矛盾,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一天里,崩断了一根细丝。
周日中午,张静岚接到颜衍的电话,在听到颜衍打算给邹以航**心午餐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哟哟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颜大小姐居然要洗手作羹汤了?”她语气夸张,拖着长腔调侃,末了还故意拉长了音调“哎哟”了一声。
颜衍听着电话那头张静岚戏谑的语气,故意压低声音,凑近话筒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个秘密,我现在可是拿着你书包里那把备用钥匙哦……”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张静岚抓狂的咆哮:“颜衍!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给我等着!”
颜衍心情倍儿爽地挂了电话,留下张静岚一个人在电话那头抓狂。
也不知道邹以航最近是不是练了什么缩地成寸的功夫,愣是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进了西街网吧的大门。她倒不是担心他身体虚弱到认不清网吧大门,就是怕他那颗将近39度的脑袋一个短路把鼠标举起来当枪使,顺便扯着公鸭嗓喊几句“KO”啥的。
从张静岚家出来后,颜衍美滋滋地想,谁要是娶了她,那真是祖坟冒青烟,祖宗牌位都得镀金。当然,这话她不敢当着邹以航的面说,就他那脾气,真能把她扔祖坟里过冬去,而且必须是裸着的。
等颜衍哼哧哼哧地把那粉嫩嫩的复式饭盒像宝贝一样捧到邹以航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别说祖坟冒青烟了,人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她身体里那股莽撞的小火苗一下子从丹田冲到嗓子眼,喊出来的话都带着股热气。
“丫的您这是太上皇当久了都惯出毛病来了是吧?!老娘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到头来你连个正眼都不给!毁了张静岚家三个陶瓷碗才给你做出来这么一顿饭,你丫不吃就不吃吧!丫的你连看都不看一眼!不看就不看吧你他妈倒是闻闻味啊!费这么半天劲你当我自己过家家玩呢?!”
邹以航本来就情绪不高,被她这么一闹腾,手一抖,鼠标差点飞出去。“颜衍你烦不烦!我说了不想吃!”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游戏里的人物被他一枪爆头。
颜衍心口一紧,觉得被爆了头的是她。
“邹以航,滚你妈的。”
萧月最近成天刷微博,刷出一肚子感慨,说什么这年头美女配野兽,好马配上破马鞍,好白菜都被猪拱了。颜衍从网吧出来,心里就琢磨着:我这么颗水灵灵的白菜,怎么就让一头没进化好的野猪给拱了呢?
颜衍回了宿舍,张静岚抬眼一瞧,吓得手里那半罐八宝粥“啪嗒”一声砸在床上,黏糊糊的米粒和红豆像绽开的礼花,她“嗷”地怪叫一声,从那片狼藉中跳到颜衍面前,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你做个菜咋还毁容了呢!眼睛怎么被油溅肿了?!”
颜衍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你才肿呢,又贱又肿。”
“哎哟喂……到底怎么回事啊?”张静岚的目光落在那孤零零的饭盒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会吧,邹以航真说你做的饭……难以下咽?”
颜衍没理她,径直走到宿舍角落里那个红得扎眼的巨型垃圾桶前,把饭盒扔了进去。这场让人郁闷的对话,就此画上了句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把心里的憋屈压下去,却发现这口气怎么也顺不下来,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本该活力四射的年纪,颜衍非要用成年人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过去这几年,她见过太多人在泥潭里挣扎的样子。他们游走在五光十色的夜幕中,演绎着一个个拼凑起来的荒唐故事,而他们中,竟然也有和她一样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嘶吼、疯狂、放纵,脸上挂着一种叫做“快乐”的虚伪面具,急于摆脱青涩,却又在狂欢中迷失,甚至不屑于流泪,仿佛眼泪是什么廉价的玩意儿。他们都在拼命证明自己已经长大。
易阳的伤害,司望的冷漠,夏夏的绝望……她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和那些在泥潭里挣扎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多少年后,等这座城市像块吸饱了油水的抹布被拧干,所有人都会变成一堆被人遗忘的骨头渣子。
地球这个巨大的迪斯科球,才不会理会谁在角落里哭泣,它自顾自地旋转着,白天和黑夜互相追逐,永不停歇。每隔三秒,就有一个红眼睛的丘比特,朝人群射出一支金光闪闪的箭,让两个陌生人撞个满怀。你在这头黯然神伤,说不定就成了别人爱情故事里的一个标点符号。
艾米甜品店二楼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纤细的人影,窗外冬日萧瑟,她乌黑的长发却如海藻般蓬松柔软,裹着件黑色羽绒服,像颗小小的黑芝麻汤圆。店员不时偷偷瞄她一眼,这姑娘保持同一个姿势快俩小时了,小腿儿绷得笔直,像只紧张的雀儿。他终于没忍住,走过去,小声说:“呃,加油啊。”萧月愣了愣,脸“腾”地一下红了,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
在萧月和马佳男的感情里,主动权一直是他们所追求的。他们都不愿意在爱情里成为被动的那一方。萧月用一本沾满彩色铅笔末的相册就能让马佳男对她百依百顺,骄傲得像个公主。而颜衍,只能看着饭盒滚进塑料桶里,感慨自己沦落成了一团垃圾。
终于,马佳男来了。
萧月听到动静,“噌”一下窜下楼,差点儿撞上刚进门的马佳男。马佳男看着她这副风风火火的小炮仗样儿,无奈地笑笑,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跑慢点儿,我又不会跑。”
萧月仰起小脸儿,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亲爱的,闭上眼睛。”
马佳男虽然满脑袋问号,但还是乖乖闭上了眼。萧月牵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地,小心翼翼地引导他上楼。
“Surprise!”
二楼的墙壁被布置成了粉红色,她和马佳男的照片被精心排列成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每张照片旁边都用花花绿绿的笔迹标注了日期,那是属于他们爱情的墓志铭,啊不,纪念日。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气球懒洋洋地飘着,像一群喝醉了酒的小精灵。一张精致小巧的蛋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等待着它的主人。
这是萧月准备的惊喜,为了这个惊喜,她从早上就开始忙活,连早饭都没顾上吃。
马佳男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惊讶、喜悦、感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一周年纪念日,他忘得一干二净。
“对不起,我……我忘记了。”马佳男愧疚地握紧萧月的手,力度大得让萧月忍不住“嘶”了一声。
“亲爱的,你弄疼我了。”
他连忙松开手,下一秒,又把萧月紧紧搂进怀里。
萧月笑了,她只是想谢谢他,这么长时间,他和他的爱情还在。
“没关系,”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只要你爱我就够了。”
“嗯,我爱你,月月。”
北方特有的大风裹着干涩的味道轻轻扑打着这座城市。整个天空依旧浑浊,透不进一点阳光。在这样犀利的城市里,颜衍始终坚信,十几岁的爱情强大到可以冲破一切风风雨雨。
至少乔布斯还没有跑去冥王面前宣传新一代的iPhone,马科斯的理论还没有把他们洗脑,爱情小说里一句矫情的情话还能让小女生思考人生一整天。她还是会坐在穆曦她们面前,翘着二郎腿论述人生哲理:“生活再放荡,我也是个雏。”
颜衍用她那颗运动了十几年的大脑,试图去理解十几岁少男少女们口中的爱情。就像萧月和马佳男那样腻歪,就像她和邹以航这样,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萧月和马佳男甜甜蜜蜜过了纪念日,四个小时后,邹以航就成了个大写的“丧”字,杵在颜衍面前。她往左挪一步,他也跟着往左挪一步。
耍什么宝呢这是?难不成还想让她从他□□底下钻过去?颜衍忍无可忍,一撩眼皮,语气凉薄:“邹以航,你又犯什么贱呢?”
邹以航这会儿倒是没了之前摔鼠标的气势,蔫头耷脑地说:“颜衍,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错哪了?你哪错了?我还头一回见着上赶着给自己扣屎盆子的!”
邹以航脸更臭了:“颜衍,我那不是心情不好吗,我没冲你发火。”
“哟,您老人家心情不好?合着我还得供着您?我不是麻溜滚蛋了吗?哦不,是让你滚蛋了!”
“颜衍,你这臭脾气该改改了,动不动就炸毛。”
一听这话,颜衍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每次吵架原因都在我身上?我就是那个活该被雷劈的主儿?我活该受你的气?”
“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反正这次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下次你说什么我都听,行了吧?行了吧?啊?啊啊?”邹以航见势不妙,赶紧服软,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
其实颜衍很早就发现,邹以航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从一个不听话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为让人听话的爸爸。
可她该死的就是吃这一套。
“下次你再蹬鼻子上脸我就断了你命根子。”
“我靠!别啊!那你以后怎么办!”
“你等着,我去拿刀。”
“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颜衍我饿了,饭盒呢?”
“喂猪了。”
“……”
定城这两天一滴雨都没下过,别说雨,连个雪点子都没见到,每天面对的就是被破塑料条子罩起来的枯树。
日子像一出出默剧,落幕了,新的布景悄无声息地搭起来,在同一个破败的舞台上,演绎着同样荒诞的故事。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结束,开始,再开始,再结束,兜兜转转,反反复复,像个劣质的陀螺,旋转不出任何新鲜的轨迹。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破烂事儿,往前走,也不回头,好像多看一眼过去,就会被吸进深渊似的。
米逸找到颜衍的时候,颜衍脑子里转悠过无数种可能。或许米逸会哭得梨花带雨,控诉司望的薄情寡义;或许会像她当初对待司望那样,甩她一巴掌,骂她多管闲事。
可生活哪有那么多“或许”,在你还悠哉游哉的假设某某某其实爱上了某某的某某时,现实早就一个耳光甩过来,把你打得晕头转向,然后你才反应过来,靠,原来人家爱的是对方他妈!
司望和夏漫旎分手后,身边的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妖娆的,清纯的,美艳的,看得颜衍眼花缭乱。
起初颜衍不理解,骂过,打过,绝交过,一度认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这些都无所谓,那些风尘仆仆的脸孔换了一茬又一茬,至少从来没有在她的世界出现过。她们只是在司望空白人生中留下蜻蜓点水的一脚,接着又飞去另一个空白人生。她甚至庆幸,这些人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有他们就够了。
可是米逸不一样,颜衍说不上来为什么,但米逸,她就是不行。可到底是不一样了,颜衍看到米逸爱上了她爱的一个人,又间接伤害到另一个她爱的人。她甚至不希望米逸受伤。
米逸坐在她对面,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和司望的爱情故事,却不知道,在她眼中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司望那里,也许只是为夏漫旎编织的浪漫片段里,最不起眼的一笔。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以为的依靠,可能不堪一击;你以为的守护,也许从未属于你。
颜衍相信,总有一天,米逸会明白,在这场爱情里,受伤的,永远是她自己。时光会老去,但时光从来不会欺骗我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敢说谁是谁的救世主呢?
颜衍面对着米逸,还是选择了沉默,她相信沉默是此时此刻最好的回答。
当你自以为做出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时,老天爷连耳光都不愿意施舍给你了。他只是告诉你,在这种情况面前,你要做的只有低头。
有些事不需要刻意想起,因为永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