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衍已经很久没回过北京了,易阳,章佳,这些名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被随意地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一转眼,十七岁已经过去一半,转瞬即逝,她和邹以航的故事,也从盛夏的蝉鸣写到了初冬的寒风凛冽。
她常常在想,十七岁应该是青春的开始而不是尾巴,青春太长了。
十二岁之前,他们还迷恋着穿超短裙、比着剪刀手的 Sailor Moon,幻想着成为拯救世界的女英雄,还会对着电视机里穿着情侣三角裤跳舞的双胞胎兄弟指指点点。
十二岁,他们告别了幼稚的童年,开始小心翼翼地触碰一种叫做“感情”的东西。
十七岁,他们站在青春的十字路口,迷茫而彷徨。
颜衍偶尔也会思考青春的意义。青春就像飞蛾,拥有短小的身躯和细长的触角,却义无反顾地扑向熊熊烈火,仿佛那里是它们的天堂。可飞蛾扑火的传说只是个美丽的误会,飞蛾追逐的其实是光,而火中天堂,永远属于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也许青春的开始,总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用最欢快的语气开场,仿佛结局的悲伤与他们无关。但最终,他们还是要在这份悲伤里慢慢长大。
傍晚的倦意袭卷了整个纽约,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橙红色中。夏漫旎紧紧攥着手机,指尖泛着青白。颜衍的回复迟迟没有出现,如同石沉大海。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像是预感到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当是对方还没有看到消息。
然而,夏漫旎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个她无法触及的地方,她深爱的颜衍,正举起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对准了那个她曾经深爱的男孩。
与此同时,523教室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琥珀,将所有细碎的声响都包裹其中。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像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低低地回响。
忽然,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截断。司望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散漫,漫不经心地喊了声:“颜衍,出来。”
原本埋头看书的米逸猛地抬头,看向门口,激动、兴奋,种种情绪在眼中翻滚。她刚想站起来,前排的少女却倏地回头,目光冰冷,看得她心里一颤,硬生生把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颜衍收回视线,起身走出去。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她逼视着司望,一步步靠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逼仄的呼吸空间。
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只见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下一秒,她猛地扬起手,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到对方脸上。
“啪————”
这一巴掌,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炸弹,瞬间激起千层浪。
邹以航和池晟几乎同时动了,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米逸惊恐地捂住嘴巴,眼睛瞪得老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教室陷入一片静寂。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邹以航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他猛地跨出一步,像是要冲过去,却被颜衍一声清冷的低喝打断。
“给我坐下!!!”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硬生生逼停了邹以航的脚步。
颜衍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冷地抛下一句:“今天,谁都不能管,这是我俩的事。”
邹以航看着她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而另一边,池晟死死地攥紧拳头,目光如同鹰隼般,紧紧地盯着颜衍,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随时都会扑上去。
司望被打偏了脸,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道刺眼的猩红。
“你跟我出来。”颜衍侧过身,头也不回地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去,司望一言不发地跟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萧月、穆曦和张静岚都愣住了,她们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教室里,教室里,像炸开了锅,各种议论声嗡嗡作响。
“都他妈闭嘴!”池晟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地坐了下来,但那双眼睛,却散发着幽冷的光。
邹以航看着池晟,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冷,刺骨的冷,从四肢百骸渗透进来,冻得颜衍指尖发麻。疼痛像一条毒蛇,顺着血管蜿蜒而上,狠狠啃噬着她的心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对司望动手。
可当那个晚上,司望和米逸并肩而立,出现在她面前,用那样轻佻的语气,那样高傲的姿态,宣告米逸是他的女朋友时,颜衍知道,一直以来,他们三人共同守护的那座玻璃城堡,彻彻底底坍塌了。
身体传来一阵阵痉挛似的疼痛,颜衍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
“司望,”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你还是人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脏,也扎进他的心脏。
司望只是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可怕。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颜衍死死咬着下唇,拼命忍着,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司望啊……你对不起夏夏,你太让我恶心了。”
男孩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像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枯树,随时都会倒下。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里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许久,才发出撕裂般的沙哑声音:“你明明知道,我们两个,根本回不到从前了啊。”
回不到从前了……
颜衍的记忆终于定格在那个冬天。那些她记得的,不记得的,拼命想要忘记的。悲伤的自己,悲伤的夏漫旎,悲伤的司望,连漫天暴雪都掩盖不住的巨大悲伤。
她不记得,她真的不想。
司望啊司望,我们永远笑下去该多好。
怎么会不清楚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清楚到恨不得将这身皮囊剥开,将骨头一根根折断,才能稍稍缓解这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一直以为,感情里受伤的只有她自己。她独自咀嚼着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任凭自己被摧残得体无完肤,只为在万念俱灰时,能有个人告诉她,她还有爱,还有依靠。
可她到死都不会想到,夏漫旎独自承受着比她更深的伤痛,却依旧笑着,一遍遍告诉她:“别怕,颜衍,你还有我。”
最初得知她和司望在一起时,颜衍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光亮。她爱的人啊,一定会幸福的,而她,也会是幸福的。
那个时候流行一句话,你越奢望,必定绝望。
亲爱的岚岚,其实颜衍很想告诉你,如果不是那天听到了池晟和安琪的故事,她大概不会再想起属于那年的记忆了。
初中时期,他们三个对司望有一个爱称——老爹。因为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他比同龄孩子晚了两年入学。当其他三人还只是十五六七岁的稚嫩花苞时,司望,已经是个即将成年的“老头子”了。在他们眼中,司望是朋友,是亲人,是哥哥,是父亲。他永远站在最后,为他们遮风挡雨。
升入初中后,很多事都变了。男生们个子窜得飞快,声音变得浑厚,喉结也日益凸显。他们崇拜的对象,从格斗动漫变成了篮球巨星。女生们不约而同地留起了齐眉刘海,扎麻花辫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搭扣文胸占据了衣柜的一角,洗面奶不再是唯一的护肤品,大多数人也迎来了自己的初潮。
青春期的悸动在心底渐渐生根发芽,这段时光里,彼此间绽放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秘密。
夏漫旎常说,颜衍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无底黑洞,无论多么惊天动地,多么万箭穿心,都伤不到她分毫。
和易阳分手那天,夏漫旎躺在颜衍身边,双手紧紧缠住她冰凉的手臂,头埋在她乌黑的发丝里。
“颜衍,你难过的样子,我比你还难过。可是你从来不跟我哭,你不哭,我只能帮你哭了。”
那晚,听着夏漫旎细小短促的哭泣声,颜衍睡得很安稳。交缠在胸口的那双手,那里少了疼痛。
2011年的初冬,街道上氤氲着圣诞的气息。彼时刚刚成为高中生的颜衍,接到了夏漫旎的电话。那是颜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夏漫旎面前哭到崩溃。
医院走廊的黑色长椅冰凉刺骨,夏漫旎穿着宽大的暗蓝色手术服,整个人缩在椅子里,显得格外单薄。颜衍紧紧握住她的手,却像失了声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家私人医院不用监护人签字,”夏漫旎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几乎听不见,“我问了很多地方,只有这里可以。”
夏漫旎怀孕了,怀的是司望的孩子。
颜衍觉得荒谬,像一场拙劣的青春肥皂剧,狗血淋头地浇了下来。震惊、恐惧、愤怒,那些被世人编排的恶俗故事,竟然在她们之间真实上演了。
夏漫旎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水泡皱了的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颜衍,对不起。”
颜衍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有责怪,没有疑问,只想陪在她身边,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那样。
手术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片段。第一次见到易阳,第一次见到司望,那些疯狂的青春岁月,那些激烈的心跳和争吵。那些事情并不遥远,可是她觉得,就像今天,一切都不曾存在过。她感觉身体在滴血,却不知道哪里在痛。
她们都曾经渴望成为一个单纯快乐的孩子,却在成长的路上迷失了方向,最终活成了自己最害怕的样子,经历着最不愿面对的人生。
那天,冬日难得的晴天,阳光温柔地洒下来,泛着淡淡的奶黄色。堆积在枯草上的残雪,混着泥土,融化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像极了眼泪。
颜衍第一次在夏漫旎面前哭了,夏漫旎第一次知道颜衍会这样哭。她们紧紧相拥,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那是夏漫旎和司望分手的第四十四天,七天后,夏漫旎独自踏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消失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颜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司望想伸手去扶,却又顿住了。
“你知道吗?夏夏做手术之前,都是对我笑的。她笑起来多好看啊,她为什么要笑呢,我宁愿她哭着跟我说她很疼。”
司望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颜衍深吸口气,努力维持着仅剩的理智:“可你呢?你在哪?多好笑啊司望,那么厉害的人怕得躲开了。”她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空洞湿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男孩湿润的瞳孔瞬间放大。
“你太懂我了,所以你很清楚,当初我是真的恨你。”
以前总有人说,颜衍和夏漫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间的神韵,说话的语气,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有时候看着她们,就像照镜子,甚至让人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另一个自己。颜衍那时年纪小,对这些话似懂非懂,只觉得有趣。可现在想来,除了长相,她们骨子里确实是同一种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固执。
“夏夏总说我坚强。可她不知道,我真的恨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太善良了,她根本不恨你啊,我有什么资格去恨呢?我连杀你的心思都没了。”
颜衍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就想,什么地久天长的,全他妈是狗屁。我当时就告诉自己,既然夏夏不好过,你以后也不要好过。”
颜衍知道司望听进去了,他的眼睛红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一滴泪掉下来。他引以为傲的自尊不允许他掉眼泪啊…
“夏夏要回来了。”
司望愣了几秒,沉默地点了点头。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她……还好吗?”
颜衍笑了笑,并不打算回答。
“其实,都过去了。夏夏还是那个夏夏,你也还是那个司望,我爱夏夏,我也爱你,你们是我的亲人啊。”她顿了顿,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所以,我不恨你了,真的不想恨你了。”
司望走后,颜衍没回教室,径直去了操场。
邹以航的电话和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来,她不想和他多解释,只简单地回了一句:和老朋友闹了点矛盾,没事,别担心。
那边很快回了个“好”,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解决不了就告诉我。
颜衍没再回,只将手机揣回兜里,走向阴暗狭小的储物间。她缩在角落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任由它燃着,整个人瘫软地靠住墙,缓缓闭上肿胀酸涩的双眼。尼古丁的味道并不能缓解她此刻的焦躁,反而让脑中嗡鸣的电流声更大了些。隐约间,细小而缓慢的脚步声传来。
池晟原本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随意找找,没想到还真让他找到了。看到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团的颜衍,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情理之中。唇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可当颜衍的目光望过来时,他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眼底的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颜衍望着来人并不惊讶,她想跑的,可她实在太累了,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看着他。
半晌,她才找回一丝气力:“就算你有什么想问的,能不能这一次,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池晟没说话,视线落在她红肿的双眼上,那里像是盛满了委屈和无助,在他胸口一下下地扎着,钝钝的疼。
颜衍别过头,狼狈地将脸埋进臂弯,不想让他看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
池晟在她面前半蹲下,视线与她齐平,声音低沉得像浸了水:“为什么要忍?”
她不明所以,缓缓抬起头,眼底满是疑惑。
“明明很难受,为什么要忍着?”他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看穿。
颜衍突然有点想笑:“我没有忍啊,这不,这么狼狈的样子都被你发现了,你说,怎么每次不漂亮的时候都被你撞见呢?”她弯着红肿的眼睛,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为什么要笑?”
女孩的笑凝在脸上。
池晟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明明就是很伤心,很难过,很痛苦,为什么还要假装让自己笑?”
他看不懂颜衍,他一直看不懂她,可又很容易能看穿她。只是不明白,多好的姑娘啊,明明很好很善良的姑娘,为什么这么折腾自己?
笑容敛去,颜衍的声音顿时冷冽了几分:“你在以什么立场质问我?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你以为你是———!”
一个拥抱截断了她未出口的质问。
池晟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指尖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像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怀中的人在微微颤抖,瑟缩在他的臂弯里。
颜衍还僵在巨大的震惊中,思绪如一团乱麻,脑海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这时,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池晟柔软又安心的声音。
“今天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羽毛拂过她的耳畔,“所以哭出来吧,颜衍,你可以哭。”
他每说一个字,颜衍的眼睛就睁大一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双手紧紧抓住池晟的手臂。她死死咬着牙,目光落在不远处破旧的铁门上,斑驳的铁锈像是凝固的时间,那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哽咽在喉咙里的哭声,怎么也发不出来。
“哭吧,颜衍,没关系的。”
像堤坝终于决堤,泪水瞬间涌出眼眶,一滴,又一滴,砸在池晟的胸口,砸在地面上。
像积攒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愤怒、恐惧、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颜衍压抑的抽泣声,一声接着一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