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漫旎不久前给颜衍灌输了一碗鸡汤,说上帝造人像挤番茄酱,形状千奇百怪,每个人都是限量版,就像你永远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树叶会生长、茂盛,也会枯萎、飘落。同枝生长是缘分,中途相撞也是缘分,落叶归根,不是缘分的终结,而是轮回的开始。
颜衍和邹以航在一起刚好五十天,不多不少,跟掐着秒表过日子似的。为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缘分——虽然颜衍本人觉得这缘分来得莫名其妙——她决定最近多给点甜头,把邹以航迷得晕头转向,从此对她死心塌地。
坐在对面的萧月捧着一本崭新的数学课本,却压根没看进去一个字儿,反而笑得一脸荡漾,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颜衍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推桌子,萧月“嗷”一嗓子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险些和水泥地来个亲密接触。
“我说你,”颜衍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还没到点儿呢,就开始做春梦了?”
萧月捂着胸口,那对可怜的小馒头颤了颤,幽怨地瞪着颜衍。
“行了,别瞪了,再瞪你的胸也不会二次发育,还是跟旺仔小馒头似的。”
“颜衍!我美好的心情都被你糟蹋了!”
颜衍坏笑着,用手指在萧月的脸上戳了戳:“从面相上瞧,你今天是大吉啊!是不是,马夫人?”
萧月的脸瞬间爆红,像熟透的西红柿,结结巴巴地说:“今天……那个……嗯……我们……”
“嗯嗯嗯,嗯你个大头鬼啊,能不能说人话?你这嗯嗯啊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干嘛呢!”
“哎呀!就是……我们……亲……亲了……”
颜衍夸张地张大了嘴:“就这?我以为你孩子都有了呢!”
萧月恼羞成怒,抓起桌上的铅笔盒就往颜衍头上招呼,结果却精准地砸中了无辜路过的张静岚。
“颜衍!萧月!我要跟你们拼了!”张静岚捂着脑袋,带着胸前的“凶器”,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如果此刻有人路过523,一定会被眼前这“世纪大战”的景象惊掉下巴:夜幕下,三个女生扭打在一起,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画室的课一结束,邹以航几乎是跑回教室的。画板往桌上一放,他轻手轻脚地坐了下来,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了身旁睡得正香的颜衍身上。
他弯了弯嘴角,极慢地趴在桌上,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棕黑色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颜衍的睡颜,像是看着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可颜衍睡得并不安稳。头痛欲裂,像是有人在用尖锐的刀片刮她的大脑皮层。迷迷糊糊间,池晟那张阴森恐怖的脸又出现在眼前。她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桌上,身边是睡着的邹以航。
她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长长地舒了口气,努力将那些残存的梦魇驱散,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教室前面,那位不知名的督察老师正对着一部山寨手机嘿嘿傻乐,颜衍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视线重新落回到身旁的少年身上。
高二的学生,在下半学期开始分流,成绩好的,是“用实力说话”的天之骄子;成绩差的,就成了“靠艺术走捷径”的丧家犬。
这种简单粗暴的逻辑让颜衍更加厌世,好几次,她拍着桌子对同样作为艺考生的穆曦说:“你就该用钱砸死他们!钱都能让鬼推了磨,还搞不定区区几个凡人!”
当然,说这些屁话只是为了一时泄愤,过过嘴瘾。
在她看来,只要金融危机没扩散,金源燕莎的招牌还稳稳挂着,她爸妈没有穿着破洞布衫出现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咱家完蛋了”,她依然是那个对银联卡钟情、对提款机青睐的**少女。
第二天早课,池晟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手机屏幕,小鸟被猪头撞得“砰砰”响。直到颜衍经过,他才“啪”地一声合上手机,抬头,冲她乐呵:“早。”
颜衍施舍似的瞥他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连个“早”字都欠奉。池晟和白月光复合这件事,于她而言,如同嚼蜡,味同鸡肋。
说起来,之前和穆曦逛街,还遇到个神经病,突然抱住她大腿,大喊着让她别打掉孩子。她当时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大哥,我还没初潮呢。”就因为这件事,穆曦头一次把她当女神膜拜,心甘情愿当了她三天的免费饭票。
所以,就算她对池晟还存着那么一星半点儿心思——好吧,可能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也不会举着大喇叭喊:“啊!池晟,咱俩孩子都俩月了,你听你听!他在我肚子里叫爸爸呢。”她真不爱编这种没创意的午夜凶铃。
残酷的现实是,真有这么一出闹剧,邹以航才是最有可能成为主人公的不二人选。
地理课上,颜衍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在池晟旁边,淡定地玩“抽王八”。一般这种三流游戏,穆曦和萧月是绝对不屑和她一起玩的,觉得掉价。张静岚倒是有可能,前提是她得请她吃68的缤纷全家桶。不,是必须请!否则,张静岚会一屁股坐死她。
当然,颜衍不会告诉别人,除了这个游戏,其他对她来说都像考清华北大一样难,她也压根没注意到池晟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颜衍,咱们到底下了多少局了?”
颜衍头也不抬,死死盯着手中的牌,仿佛那是她人生的全部希望。
“第十五局,还没下课呢。”
池晟把牌一推,整个人跟滩烂泥似的瘫在桌上。
“我快成王八了……”
“那行吧,”颜衍也没了玩的心思,飞快收起牌,“咱们聊聊人生。”
“啧,瞧瞧你这装模作样的劲儿……”池晟冲讲台上抛了个媚眼,这才扭过头,颜衍想听什么他心里门儿清。
“其实你之前说得没错,我心里是还有她。后来她主动找过我几次,我考虑了考虑,还是和好了。”
颜衍、穆曦、萧月和张静岚都自称是旷世无敌的金刚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就算把她们几个扔进几千度的高温炉里,也能绝境逢生,生命力堪比打不死的小强。可事实上,除了穆曦,这句话都是她们三个做梦和周公他老人家畅谈人生时,吹出来的牛皮。
回到现实生活中,她们还是会为了一些狗血片段大方地来几句国骂,偶尔再扮一回林黛玉,掉几滴泪珠子。
“池晟,你可真是好样的。”
“啊?你说什么?大点声?”
“池晟,你真是我的好哥们!”
“那必须!好哥们!之前……对不住了啊。”
“没事,我就当死人放了个屁,看了个恐怖片,不搞笑还要装笑。”
“……”
前一阵,颜衍在网上看见一个笑话:看3D电影的时候,后面一个人一直唧唧歪歪,我转身打了他一拳,他来一句:“我靠!感觉真被人打了。”
颜衍把这个笑话念给穆曦听的时候,她手一抖,没瞄准结果被人爆了头。
之后几天,颜衍一说去看电影,穆曦就条件反射地抄起手机。哦对了,她换成了诺基亚最新款,宣传的主题都是新产品比板砖更强硬。
而她们几个就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空洞的生活,长期和课本绝缘。生活简简单单,用一个圆圈,就框住了她们整个青春。她们的青春里,又正在上演着黑白色的她们,苍凉,毁灭,爆头。
如果有人能在晚上十点独自一人面不改色地啃着意大利通心粉看完《下水道的美人鱼》,颜衍一定恨不得割袍断义,立刻与其结为兄弟,并且高呼:“知音!你就是我的知音!”
所以,当她和邹以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搂搂抱抱,甚至对着红外线摄像头比耶的时候,知音大概也能面不改色地丢下一句:“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一分钟后,邹以航松开了颜衍。
“我走了。”
“我说大哥,你就没点感想?敷衍也行啊,别跑题成吗?”
邹以航哭笑不得:“亲个嘴还要写篇八百字感想?你收敛点吧。”
“哼,这可是我的初吻!”
“……”
“口误口误,是和你的初吻,嘿嘿。”
“走吧……如果你不想我今天失眠……”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事实上,邹以航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甜,而颜衍却因为一个古怪的梦折腾到天亮。梦里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很像曾经的她。
两年前的平安夜,颜衍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蹲在厕所里哭得昏天黑地。她在心里把易阳骂得狗血淋头,把章佳直接发射进了宇宙黑洞。
从小她就知道一个理儿:在别人面前哭,就是、、无异于变相自杀。
这个人生哲理是颜天威教她的。
四岁时,她还在上幼儿园,颜天威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就非要她背九九乘法表。她不会背,颜天威就骂她,她一激动就哭了。隔壁桌的花花告诉她,只要哭,爸爸妈妈就不生气,还会抱着她转圈圈,买玩具和棒棒糖。后来,颜衍再也不和花花玩了,因为花花在骗她,她根本不知道九九乘法表是什么!
没有转圈圈,没有玩具,没有糖果。那次颜天威给她的,是屁股上狠狠的一脚。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在颜天威面前哭过,也没在任何人面前哭过。
夏漫旎是第一个见过她眼泪的人。后来颜衍才发现,在别人面前哭其实挺容易的。
有天,她在博客上看见一句话写得很形象:“生活真他妈的好玩,因为生活总他妈的玩我。”每次浑身无力双腿发软的时候,她总想起这句话,感觉特别适用。
两年后,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然后告诉她期限是上下两辈子的话,她会笑着说:“生活是挺他妈好玩的,因为生活不仅他妈的玩了我还玩了别人。”
颜衍不知道的是,在她和池晟称兄道弟,和邹以航感情升温的同时,萧月和马佳男正面临着巨大冲击。就像蘑菇云爆炸,“砰”的一声,“轰”,全都炸没了。
隔天进班的时候,颜衍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萧月站在后黑板的过道里一边哭一边问候马佳男他七大姑八大爷,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她家祖坟刨了。
而马佳男同学就像一尊脚底被抹上强力胶的木头桩子,杵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进去没。
颜衍可是秉承着“父母第一,友情第二,爱情靠边站”的人生格言,不出两分钟便问清了所有前因后果。
倒退回到七分钟前,当时的对话应该是这样的:
“你说!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什么啊!我干什么了!”
“王八蛋!你装是不是!有人都看见了!你放了学送代梦琪回的家!”
“我靠!是她让我送她回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去你大爷!她说的?她说让你送你就送啊?!她让你去日本拍片你也去是么?!”
“萧月你说话注意点!”
“我注意个屁!换你你乐意啊?!我男朋友大半夜不回家,跑去给别的女生当护花使者,我还得敲锣打鼓庆祝他乐于助人是不是?我又不是什么大长今!!”
“你没完没了了是么!”
“没完!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背地里勾搭你多少回了!你都有了女朋友了她还整天在你面前骚里骚气的瞎晃!以前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直接晋级了!真以为我萧月好欺负是么?!”
“……萧月!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疯了才喜欢你!”
对话完毕。
等到颜衍搞清楚状况,马佳男早就没影了,只剩下萧月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
“行了,别哭了,人都走了,浪费那么多体力干嘛。走,咱们回去再说,一会你哭晕过去我可不给你叫救护车,我对那玩意儿有阴影。”
“颜……颜衍……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啊呜呜……”
颜衍觉得她最近头疼是有原因的。
“行了姑奶奶!别嚎了!我给你做主啊!只有咱踩在别人头上的份儿,别人连蹄子都别敢抬!抬一次剁一次!不哭了昂!”
萧月立马收了眼泪,颜衍甚至在她鼻孔里看见了闪闪发光的不明液体。
听萧月说完前因后果,颜衍才觉得这真是一出三虐呕吐剧,虐心,虐神,虐自己。这东西要是被翻拍成国产片,真是连收视率都给人当垫底的,既没质量又没创意。不过,颜衍还是决定充当一回正义使者,准备好了“来一个杀一个”的阵势。
如果说连平时鼻孔都朝上走的邹以航都好声劝她得了吧,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巧妙地转化成三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没完没了了。
“邹以航,你丫闭嘴!”在他好言相劝第十遍的时候,颜衍终于开口了,简洁明了,掷地有声。
“颜衍你就听我的吧,代梦琪,不能惹。”
“你给我说实话,你俩是不是也有一腿?!”
“谁跟她一腿啊!我就是……怕你吃亏。”
“吃亏?你逗我呢。知道咱学校门口小诊所吧,我跟那大叔可熟了。别说是根汗毛了,她敢让我掉一滴汗,我都能让她进去光顾光顾人家生意。”
“你不吹能死?”
“那行,要不你就看看,我能不能把她吹上去再摔下来。”
“行行行,您老人家天下无敌,小的甘拜下风。”邹以航懒得跟她争,后来这件事也不再提。
颜衍经过长期观察发现,蜗居在定城最大的好处就是,网吧的大门就像断电的安检仪,男女老少一路畅通无阻。
身份证?那玩意是啥?
穆曦独自坐在西街的VIP包间里,和往常一样消磨周末夜晚的时光。要是张静岚在这儿,估计早就在椅子上生根发芽了。萧月就更不用说了,估计还能蹭几晚上网费。至于颜衍?呵呵,想都别想,就上次,吧台那小子居然喊她大姐。
穆曦对着麦喷着口水,把对面那个菜鸡骂得狗血淋头,耳机嗡嗡作响,就差原地爆炸。突然,右下角的企鹅头像闪了起来。她眼皮一跳,立马换了副面孔,一秒钟前还在峡谷重拳出击的暴躁老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娇滴滴的小甜妹。
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鹅跳得欢快,像是在催促她赶紧点开。对话框里的消息,短短几个字,却像带着钩子,勾得她心痒难耐。
“宝贝儿,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