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定城,潮湿得像一块发霉的抹布,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滞涩,连呼吸都带着股铁锈味。颜衍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天花板翻白眼,祈祷时间能在她窒息之前静止。洗漱完毕,她习惯性地趴在窗边,目光涣散地扫过窗外混沌一片的马路,分不清昼夜,瞳孔在一片灰蒙蒙中像受惊的猫一样放大。
定城依旧死气沉沉,空气里漂浮着酸涩的颗粒物,偶尔几缕白雾像劣质PS特效似的飘来荡去,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夏漫旎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PM2.5是什么东西,每天只顾着对着那片蓝得发指的天空抒情,赞美白云的纯净度比她妈那五克拉的钻戒还高。她沐浴在比钻石还闪耀的阳光下,喝着甜得能齁死人的巧克力奶昔,穿着性感的小吊带在曼哈顿街头招摇过市。
颜衍没夸张,就在她和硬邦邦的床板抱怨生活艰难的时候,夏漫旎在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十三分,用一分钟十二块的国际长途,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的各种春心荡漾。
“夏夏,你是不是一点也不爱我?”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是推掉了水疗SPA,专门打电话跟你汇报行程的,比古代的小媳妇还乖巧呢!”
“如果有人在你对着马桶倾泻情感的时候,突然破门而入,拎起你的裤子,然后给你一个爱的抱抱,再深情款款地告诉你‘下雨天,可乐和雪碧更配哦’,你会是什么感觉?”
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了。
“颜衍,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上公厕没锁门被人强了……”
颜衍皱了皱眉,果断挂断电话,把手机狠狠地扔到床角。
“神经病。”
再次睁开眼,颜衍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古怪的香水味,说不上好闻,但也不算难闻,就像某种变质的香氛,混杂着旧木头的气息。她看见穆曦那一米七五的大高个杵在她面前,挡住了后面那面斑驳掉漆的绿色木柜。正胡乱地擦着头发,湿漉漉的,像个漏水的衣架。
颜衍想起当初穆曦拿出那瓶印着奇奇怪怪文字——不知道是法语还是德语——的洗发水时,萧月和张静岚脸上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她们的眼睛里闪着某种异样的光,像是星光,又像是泪光,总之,很复杂。只有她,对那股能把人熏得晕头转向的刺鼻香味无动于衷,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张价格后面跟着三个零的小票。
颜衍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叹了口气。夏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刚下早操,颜衍就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在抗议,叫嚣着要罢工。热浪一阵一阵地往脸上扑,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偏偏这时候,皮肤却别扭地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她打了个哆嗦,心脏凉了半截:“我靠……银行卡不会又被冻了吧……”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欠欠地笑着,朝她挥着手。
司望这家伙,因为是临时插班,又因为中考分数没上本部线,只能委委屈屈地去了本部楼旁边的金帆分部。大部分时间,他都不会在她面前晃悠,但总有那么一周三四次,会在早操结束后和她“偶遇”。
颜衍心里暗自盘算着,要不要优雅地走过去,再抛个媚眼,给他来个“See you again”。结果那人已经大摇大摆地站到了她面前,一口白牙闪得她眼前一花,瞬间打消了她所有“偶像包袱”。
“嘿!宝贝儿!”话落,就被颜衍赏了一记“爱的铁拳”。
“姑奶奶!谋杀亲哥啊你!”司望捂着脸,幽怨地看她,甚至挤挤眼角,试图搞出几滴眼泪来。
颜衍实在是嫌弃这动作:“行了,别挤了,眼屎都出来了。”她上下打量着他,这小子,怎么好像又窜高了?比她高了快一个头了。
“不想看见我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见一面还给我来一拳,”司望委屈巴巴地,“我这盛世美颜……”
“放心,没破相,省了你微调的钱了。”
他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颜衍好像被他的不着调感染,也忍不住乐了。
“天天就在外面浪,换了学校也不消停。”颜衍敛了笑意,开始数落他,“就算你闲不住,也不能天天让我在学校滚动屏上看见你的名字啊,丢死人了!”
“你这嘴跟夏漫旎一样,又臭又硬。”
颜衍眯了眯眼,假装没听见,开始翻手机,又一本正经地问他:“对了,美国区号是多少来着?”
某人立马换了副嘴脸:“颜衍,今天喷的什么香水啊,真好闻。”
“砰!”又被赏了一拳,司望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那些年颜衍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司望的身上不知道被她弄出了多少暧昧不清的伤痕。那几年她还是那个颜衍,司望还是那个司望,学校外面那条洒满石粒的柏油路依旧与晌午两点的阳光紧紧纠缠,一低头就能闻到散发出来的腐化味道。时光好像跨过一条银河又奇迹般地重现在她眼前,模糊的记忆一点点从碾碎的细沙汇聚成一幅陈旧古老的画。
盛夏的阳光毒辣辣的,照得人眼皮发烫。颜衍使劲晃了晃脑袋,几缕柳絮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鼻尖上,痒痒的,酸涩难忍。
那时,颜衍和易阳刚在一起。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篮球场边,看他挥汗如雨的样子。易阳也会偶尔“不小心”贴着她的影子跑过,比赛结束后,下意识地朝她这边看过来。每当这个时候,夏漫旎总会“哐”地一声撞上颜衍的肩膀,然后不怀好意地扯着嗓子喊:“易阳!颜衍刚才一直偷看你!”下一秒,顶着一张爆红番茄脸的颜衍就会和夏漫旎扭打成一团,跌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吵吵闹闹,像两只炸毛的松鼠。不远处,司望懒洋洋地勾着易阳的脖子,少年的脸上也泛着淡淡的绯红,和这炎炎夏日里甜甜的空气融为一体。那时候的颜衍,傻乎乎地想:大概,这就是幸福了吧。
头顶传来熟悉的触感,带着点薄荷味的清凉。颜衍抬起头,司望正温柔地看着她,宽大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平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曾经,也是这双手,在她几近崩溃的时候,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这些年,他的手掌变得更加宽厚修长,渐渐遮盖她残缺的那段记忆。
司望不再是当初那个恣意妄为的少年了。他不再故意破坏她和易阳的约会,不再往夏漫旎的可乐里倒酱油,也不会再在球场上和易阳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颜衍望着他,慢慢地笑了。
司望…真希望,我们能这样一直笑下去,永远,永远…
当张静岚第五次转过头来的时候,颜衍才试图把休眠中的大脑叫醒。周某某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把她从他的地盘扇了出去。她不知道为什么灰太狼的经典结束语可以让她说得那么放荡,每个“我还会回来的”都像是在邀请今晚一起去happy。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老朋友”——那面印着从37码到42码不规则鞋印的水泥墙,出奇地平静,只是用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注视着嘴角僵硬、表情接近崩溃的张静岚。
“你做春梦了?”
颜衍揉了揉眼角,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有屁快放。”
“哦哦哦,萧月和马佳男和好了。”
颜衍刷地一下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听说前几天马佳男打电话给萧月道歉了。还当面跟代梦琪说以后别缠着他了。有人说代梦琪当时差点把路边的奥迪车门踹烂了,不过也有人说看见车座后背上贴着校长的全家福呢。”
张静岚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马佳男和萧月现在好像又和以前一样黏糊了。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受不了。”
颜衍手一抖,差点扭到筋:“你不去做狗仔真是浪费了。”
张静岚得意地抖了抖胸前的山峰:“不,我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哦?”
“写本小说,名字就叫《那些年,我们追过的风花雪月的色情故事》,连名字都这么高大上。”
“……张静岚,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到现在还是个老处女……”
当晚,夜黑风高,萧月抱着一根巨型黄瓜,气势汹汹地杀到正对着脚趾涂指甲油的颜衍面前,板着脸问:“请举例说明,你对‘差距’的理解。”
颜衍对着脚趾头冥思苦想:“嗯……我觉得吧,正红色好像比黑色更显脚白?或者,姨妈红也行?”她认真思考着时尚难题,全然没注意到萧月越来越黑的脸色,以及逐渐逼近的“九阴白骨爪”。
“嗷!”小腿上火辣辣的疼痛让颜衍瞬间清醒,“你干嘛啊!我这刚脱了毛很敏感的!”
“认真点!这可是妈妈桑留的作业!”萧月气鼓鼓地说。妈妈桑是她们对政.治老师的“爱称”,这位老师讲课时抑扬顿挫的语调,实在是像生吞了一只没拔毛的鸡。
颜衍盘腿坐好,努力思考。
“嗯…就是北京第三家巴黎贝甜出现的时候蜜之堂还在定城相当火爆?”
萧月的嘴角向下垮了垮。
“要不就是我在丝芙兰试香奈儿的时候,旁边大妈问售货员有没有六神花露水?”
“颜衍!!”
“啊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美国的汇率还是比英国的低!!”
萧月这才满意地啃着黄瓜爬上床。颜衍看着那根黄瓜,丰富的联想能力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
她们几个姑娘里,颜衍除了脸蛋能打,其他方面简直是女性的负面教材。如果把她从中间劈开,上半身勉强算个女人,下半身绝对是金刚转世。这旺盛的雄性激素不仅体现在她英姿飒爽的眉毛上,还体现在她隔三差五就要和腿毛展开殊死搏斗。这个身体弊端在被池晟发现后,又在刚刚被这几个损友撞见了她除毛的“凶残”场面。
颜衍彻底破罐子破摔了,爱咋咋地吧,至少没问她是不是去泰国跟人妖拜过把子。张静岚亲眼见证颜衍徒手撕腿毛的壮举后,三观再次刷新,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想要探索宇宙奥秘的冲动。
她一把勾住颜衍的胳膊,语气神秘兮兮:“姐妹,自从见识了你种种神操作后,我觉得你绝非池中之物!必须抱紧你的大腿!”
颜衍懒得搭理她,猛地把头转向萧月。这位看起来如同薛宝钗般娴静的大家闺秀,曾经可是把印着玛丽莲·梦露的内裤当抹布用,又在刚刚举着根黄瓜啃,这才叫真正的扮猪吃老虎、闷声作大死!
此刻,萧月正对着手机屏幕隔空发射飞吻,那副娇羞的模样看得颜衍牙痒痒,恨不得把那条玛丽莲·梦露的原味内裤塞进她嘴里。
隔天晚上,萧月又把另一条印着飞天小女警的内裤物尽其用,又在临睡前提醒颜衍:“今天邹以航盯了你半天,差点练成斗鸡眼。”
颜衍这人吧,向来秉承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原则,即便前一天跟人掐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隔天也能若无其事地凑一块儿,捧着KFC的热牛奶探讨降龙十八掌和九阴真经哪个比较牛逼。用她的话来说,人际关系就像内伤,不致命,但磨人。
邹以航呢,勉强算个朋友,但朋友前面还有个“男”字呢,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就像姨妈和姨妈巾,能一样么?
上次为了代梦琪那事儿,她憋了一肚子火,看邹以航又哪哪都不顺眼。后来听说,代梦琪认了个外校的小混混当哥,正儿八经混社会的,手里有真家伙的那种。更狗血的,邹以航跟那大哥还认识,怕人家妹妹吃亏,自己也跟着遭殃。
颜衍当时就翻了白眼,心说你一小屁孩儿,装什么古惑仔?
等她再回过神,才发现邹以航对着电话“喂”了好几声。这才想起两人已经冷战好几天了,一时没忍住,竟然主动打了电话过去,颜衍觉得自己八成是脑子被驴踢了,被门挤了,被二哈附体了。
“那个……我是说,我不小心按错了,你信吗?毕竟触摸屏,摩擦系数比较小……”
五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低低的笑。
颜衍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望了望窗外的月亮,抬手遮住它。
“邹以航,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其实还挺好听的?”
说真的,她已经好几天没听到他说话了。有时候,颜衍甚至会怀疑邹以航的存在,就好像他只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个人。即便他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也总是像空气一样透明。
她也以为,只要等邹以航气消了,他自然就会来找她。她甚至连到时候要怎么撒娇都想好了,一定要在他面前笑得甜甜的,像个小女生一样抱着他的胳膊说:“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嘛!”然后一切都没有变,每天早上,她桌上依然会准时出现刚出锅的煎饼果子和热腾腾的豆浆。
“邹以航,我听你的,不该随便插手别人的事,我不该乱发脾气,所以你别不理我。”她把手机贴近了一点,“我想和你好好地,我们好好地,行吗?”
颜衍敲打着窗户,试图从手机里传来的细微震动中捕捉他的情绪。
“嗯,好好的。”
今天的月亮,真美啊。
“对了,明天不喝豆浆了,我想喝小米粥。”
颜天威最近心情不错,用他的话说,就是“小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自从颜衍初一那年,单位领导慧眼识珠,把他提拔成小微贷款的老总,他每天看着日渐增高的华子,心里就乐开了花。
不过,颜天威最近也有点烦心事,那就是他那宝贝女儿,这个月刷卡的频率快赶上定城房价上涨的速度了!“21次!21次啊!”颜天威看着账单,感觉自己的血压也在蹭蹭上涨。
最近这段时间,颜衍和穆曦周末都泡在定城,压根没回过北京。在宿舍蜗居了几次后,穆曦终于崩溃了,二话不说,拽着颜衍和张静岚就杀进了商场,势必要用购物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疯狂购物了一番后,三个女生拎着大包小包,瘫坐在北国一楼的星巴克里喝咖啡。
“岚岚,别喝了,你都快跟它一个色号了!”颜衍看着那杯快要见底的冰摩卡,忍不住出声提醒。
张静岚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苦吸。
拜颜衍所赐,张静岚早就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金刚罩的功夫,别说是刀子嘴了,就是扛着大炮轰她,她也能顶着一脸灰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一个不留神,说不定还会被张静岚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指责你怎么不等她喝完再动手。
毫不夸张地说,就算你把一块上好的牛排放在张静岚和千金面前,她也绝对不会先动手的,她得先把千金给收拾了——奶奶的,竟然敢跟她抢吃的!
颜衍无奈,转头看向另一边,见穆曦正抱着手机,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被无声地扇了一巴掌,没声音,也不疼,诡异得很。
她认命了:“行吧,你们赢了。”
就在颜衍准备掏出手机,问问邹以航在哪儿的时候,张静岚突然一声怪叫,吓得她手机差点掉进甜品盘里。
“我靠!什么情况?!”
穆曦也被她吓一跳,抬头看去:“我靠!嘛情况?!”
颜衍强忍住掀桌的冲动转身,天性让她比这俩理智多了:“卧槽,他大爷的。”
她的目光钉在那个男孩身上,看着他拖着影子从暗处走近。上一秒,他还在对她笑,笑容里是她贪恋的温度。而此刻,他的脸不再是王子,那上扬的嘴角,倒像是迫不及待等着她去撕碎。
穆曦和张静岚的惊讶,其实并不是因为司望本人。她们压根不认识司望,更不关心他长什么样。颜衍也懒得得意,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司望脸上的痣到底是三个还是四个——这根本不重要。她只知道就算司望变成牛头马面在她面前跳大神,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了。她的怒火,已经不是他能用奇奇怪怪的变异功能可以浇灭的。
真正让穆曦和张静岚震惊的是,男孩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如果非要有一个合理的说法,早在颜衍分班到523之前,她们和这位的关系,就已经好到互相知道对方生理期的程度了。
颜衍慢悠悠地把视线移过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老天爷作证,这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真巧啊,米逸。”
三万英尺的高空,云层断裂成不规则的形状,像一块破败的幕布。一只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不正常的青色,正以惊人的速度描绘着下方那座星光闪耀的城市。它藏匿在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中,饱含深情地为他们的双眼勾勒出深不见底的狰狞。
这幅还没完成的黑白画,带着未经世事的棱角,在颜衍面前被撕成一片一片,直到它们变成无数细小的黑色尘埃,溶解在无边的夜空里。
没人注意到,在这片被撕裂的黑暗深处,猖狂的笑声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刺啦”声,如同来自地狱的欢呼,疯狂地回荡着,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