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放尽后,往来的大道上朱尘连雾,声声余响,众人如潮水般聚拢而来又一|泄而去,崔柔仪这才意犹未尽的转过身来。
张凛正支着胳膊,不知什么时候移步到了一杆暖黄的葫芦灯串下。
他置身事外似的看灯景、看人群,神色是一贯的淡漠,仿佛一切热闹喧哗都与他无关。
好几个戴面具的姑娘顿在那里看呆了他,却也不敢靠近。
崔巍不合时宜的清了清嗓子,那些姑娘立刻如受惊的鸟雀般结伴飞走了。
崔柔仪被崔巍领着过来给张凛问好,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道:“我听说扬州府也有鳌山灯,只是没京城的这般大,那儿的烟花也这么多样式么?”
南直隶是一片富庶的烟水繁华地,张凛的老爹张恩大人曾被外放在其中的扬州府,这话必然是问的他了。
“自然是有的。”张凛微微点了点头,寥寥几个字说得轻缓如羽。
他见了崔柔仪才露出些微笑来,眼睛里好似拢着清和的月泽,点点笑意从中流露出来,一片光华流转。
张家的小厮润墨见张凛没有往下接话的意思,怕令表姑娘的话掉在了地上,本想上来周全一番,又恐不是该他插嘴的时候,一脸欲言又止。
片刻后,润墨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走上来道:“表姑娘,这是我们爷带给您玩儿的,正打算送到府上呢,可巧在这里遇上了。”
崔巍拿眼一扫,见润墨递上来的是一盏圆溜溜的琉璃灯,不由得嘴角翘起。
张凛这家伙,好话不会说两句,得了什么好东西却都惦记着这头呢。
崔柔仪也知能劳动大忙人张凛特地跑一趟的东西定是不俗的,不客气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这盏灯是琉璃圆球罩,赤金莲花顶,乌木如意柄,五彩铜钱络,果然圆润可爱,小巧精致。
崔柔仪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淡漠如张凛能长篇大论的给她讲上一气,接过琉璃灯哼唧了两声就算给张凛道谢了。
张凛依旧只笑不语,东西送就送了,也不知道表个功。
他和赵纯不同,总是这副浅淡如水的样子,也就是对着崔柔仪才句句有回应,虽然简短了些,但若换了旁人他未必肯搭话。
他冷淡也是有冷淡的底气的,论起读书考学做官这一条路,他真是十分了得。
崔柔仪记得这年过完年没多久,他就要升官了,这回去的可是都察院经历司,任六品经历。
眼见别人都顺顺当当的升官发财,只有她还要操心一家老小的性命,崔柔仪不免作出一副头痛状。
崔巍瞥见了以为她是着了冷风,不敢不当心,便向赵纯和张凛作了个揖,告罪道:“今儿太晚了些,我还要送这小丫头回府,就不多留了,改日再聚也使得。”
“表哥言重了,请便。”张凛回了一礼,让出了两步,俨然一个滴水不漏的温润君子。
赵纯也点点头,对崔柔仪好生嘱咐道:“夜里起风了,早些回去也好。都好些日子没见你出来走动了,别出来一趟又给冻病了。”
崔柔仪乖如鹌鹑点头不止,只来得及敛衽福了一礼,与张凛擦肩还没走出一步,忽然背后窜过一道灰影,像只大老鼠似的几乎擦着她的裙边溜了过去。
崔柔仪尚惊魂未定,又一道白影直追了过来,不偏不倚的与撞她个满怀。
张凛离得最近,眼疾手快的一把捞住晕头晕脑的崔柔仪,反应过来后,扶着她肩头的手又很守礼的握成了拳状。
漱白忙上前一步,从张凛怀里把崔柔仪搀扶过来,瞥了一眼那握成拳的手,不动声色的隔开了两人。
赵纯一步跳将过来,还没看清来人,就心急的质问那个冒失鬼:“满街照得这么亮堂,你走路也不长眼么?”
崔巍气得险些要动手,一转头但见眼前人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碗口大的拳头生生定在了半空中。
三人顿在那里一时词穷,最后还是崔柔仪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自去问道:“这位姐姐在追什么呢?仔细别再撞了别人。”
那姑娘是一副阔额丰腮的好相貌,一点朱唇不笑而弯,两条柳眉若飞若扬,面相很是讨喜。
崔柔仪暗暗纳罕,素日似乎不曾在京城里见过此人,她生得一张富贵相,可看这通身素简的打扮,也不像是哪个从封地进京过年的王爷之女。
这位闯祸的姑娘也小心的看了看崔柔仪,只见她穿戴不俗,淡粉的厚绸对襟小袄绣着大片银丝玉兰,大红织锦斗篷密密的镶着一溜儿软毛滚边,连下配的蕊白色累珠叠纱裙都在灯下盈盈流光,这得是高门大户才能供得起的。
那姑娘一脸懊恼,张口就是一连串的“对不住”,又似有急事在身,行动间慌乱不止。
重来一世的崔柔仪再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了,挥挥手就放她走了:“今夜街上人多,小心些罢。”
那姑娘面含歉色,再三告罪,笨拙的提着长裙拔腿要走,又似乎很不习惯这身打扮。
在这位冒失鬼直起身子的一瞬,崔柔仪分明看见她那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张凛和赵纯的脸上来回逡巡,瞳孔里流露出的情感当得起“惊骇”二字。
那姑娘微微张嘴倒吸了一口凉气,活像走夜路见了鬼,回过神来后几乎是逃命似的转身飞奔而去。
她对张凛和赵纯惧怕至此,倒比崔柔仪惧怕昭武卫的徐鹿卿更甚。
崔柔仪忍不住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一番被当成豺狼虎豹的张凛和赵纯,这两人的生相怎么也不至于这般待遇罢?
要论凶神恶煞,二哥崔巍岂不更醒目些,可那姑娘看也没看二哥一眼。
“她怎么了……”赵纯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冤枉。
不就是眼见崔姑娘险些受伤,他脾气急了些嘛,至于如此么?
张凛倒是波澜不惊,目光撇到一边,根本不放在心上。
“罢了,快些回去罢。”崔巍懒得理会这个莽撞又古怪的姑娘,生怕又出事端,催着回程。
崔柔仪钻回香樨斋时,大丫鬟们已替她铺好了被褥,汤婆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早把被窝暖得透透的。
虞妈妈坐在次间的梅花凳上守着炭火打络子,五色丝线在她手中从头到尾又编又绕的。
崔柔仪从门外进来时弄出了点声响,虞妈妈一个分神,手里的丝线就错了位。
可怜她老人家反复拆解了几回也没打好一根双鱼络,便碎碎念着不得不服老:“唉,真是老了,眼也花手也抖,花绳也玩不转了。”
崔柔仪这边才脱下披风,虞妈妈就索性扔下打了一半的络子,过来催她早些就寝。
沉碧把坐在炉上的玉糁羹提溜下来,染缃忙不迭的搭了把手,舀出一碗奉给崔柔仪。
崔柔仪困意未起,尚不想就寝,顺手把汤碗递给了虞妈妈,道:“妈妈做了半天活计,仔细手生了疮,喝口糁子羹暖暖罢。”
虞妈妈晓得姑娘性子娇,不耐受人支使,便不敢强求她,只请她歪靠在小榻上说会儿闲话。
“姑娘出门也不多带几个人去,夜里风紧,受冻了没有?”虞妈妈不轻不重的瞥了漱白一眼。
漱白乖觉的取了一条薄被盖在崔柔仪膝头,低眉顺眼的解释道:“原本是要早些回来的,可巧路上碰见了些熟人,这才迟了。”
不等虞妈妈问,崔柔仪就接过话茬,指了指琉璃灯,无奈道:“先是六殿下拉着去放天灯,后又遇见了张表哥说了会子话,喏,那个就是他给的。”
虞妈妈原是从长顺伯府随陈氏陪嫁过来的,陈家这些年虽然渐渐没落,可原先也有不少宝贝,是以下人们都颇有几分有见识。
一盏琉璃灯且算不上十分稀奇,虞妈妈看过了也只是笑笑。
作为奶母,她比侯爷夫人还沉得住气,有些事虽是崔张两府心照不宣的,但她始终觉得只要没过明路,就都算不得数。
何况一家有女百家求,一边有人送灯,一边另有人领着去放灯,崔家姑娘多得是人惦记,往后如何还难说呢。
虞妈妈想了想,接着提起一事:“下个月张家老太太要过六十大寿,张家无主母,咱家得早些去帮忙呢。”
崔柔仪闷闷的点点头,崔张两家是姻亲,在没出事前是常来常往的,那年张凛中了探花,家里家外开了百来桌宴席,也是崔家帮着操持的。
只是想起下回又要再见张凛,崔柔仪莫名心烦。
明明她才不是那做错事的人,却怎么也心虚起来,变得这样怕见他。
染缃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今日夜游灯市也耗费了不少精力,便来请崔柔仪更衣卸妆,早些歇息。
崔柔仪移坐在妆台前,丫鬟们在她头上忙来忙去拆卸钗环。
她则拿了一把青玉半月梳,一面梳着散发,一面兀自出神。
少顷,鬓边兀然刺痛一下,崔柔仪醒神低头看去。
原来是手中力道没轻没重,扯下了一根青丝,细细的一根不知怎么弄的,紧紧穿插缠绕在梳齿间,任崔柔仪解了半天也不下来。
崔柔仪叹了口气,蔫蔫的把梳子扔回桌上,忽而起了些乱糟糟的感慨。
重来一世,她与张凛就如这青丝缠梳,既解不开来,也绕不过去。
她难以放下前世的芥蒂,偏还避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