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一众看客看了一会儿,顿时好奇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能在天潢贵胄面前如此恣意无拘。
有与崔府相熟者伸头望了望,立马回过身驱散同伴,低声道:“都悠着点,别冒犯了,那可是安阳侯府的崔姑娘。”
众人闻言一阵哦哦,心里想的却是崔姑娘那不上不下的风评,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喻,识趣的纷纷散了去。
待楼上好事的人群三三两两的慢慢退去后,崔柔仪才冷不丁的看见,二楼外廊的一角正静静站着一个人。
这人的相貌美得十分张扬,俊颜灼灼,风仪秀越,只可惜冷冷清清的银白长袍通身一罩,显得他脸上的神情一片肃杀,看得人发怵。
冷风吹拂,月色低垂,缤纷的灯光如水般漫至他的肩头,映得他的面容模糊了几分。
这般抬头望去的角度让崔柔仪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她悄悄从崔巍背后挪出几步,不动声色的又多看了两眼。
那一身如冰似玉的翻绒长袍倘若换成黑衣……
是他!那个在屋顶截杀她的昭武卫!
关于上一世那个不堪回首的血色夜晚的记忆,忽然间像是迎来一记重锤,进而如烧红的火星般迸溅开来,烫得崔柔仪浑身皮肉一紧。
丝丝绺绺的畏惧感将她从头裹到脚,她后知后觉的想到:怪不得那晚总觉得屋顶的昭武卫虽看不清面容,却有几分眼熟了,原来真是旧相识。
“你看什么呢?”许是崔柔仪往楼上看得有些发怔了,赵纯忍不住边问边也扭头看去。
他旋即解释道:“哦,今日是表兄接我出宫的,便拉着他一道儿来灯市逛逛了,把他这尊大佛搬出来晒晒月光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崔巍看清那人后,罕见的收敛了性子,遥遥拱手客气了一声:“徐兄。”
有二哥在前顶着,崔柔仪便从恐惧里挣脱出来,抬头朝那边瞥了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
徐鹿卿嘛,昭武卫的指挥使,徐国公的孙儿,继后的亲侄子,圣上面前的第一等红人。
京城谁人不识他?
徐鹿卿容色淡淡的只站在楼上还了一礼,始终不曾挪步。
早在那群好事者还在闹哄哄的时候,他那双锐利的黑眸就把楼下几人来回看了几遍。
赵纯和崔巍都是他素日常见的,就只那崔家姑娘眼生些。
她脖子上戴了一个黄澄澄的金项圈,挂着一枚满镶红宝的长命锁,行动间光彩粼粼的,煞是好看。
兼之她神情灵动,宜喜宜嗔,全然不似京城闺秀里惯见的那样一成不变的温恭木然,不怪赵纯成日把她挂在嘴边上。
可奇怪的是,她明明从头到脚穿金戴银,满身鲜妍,在徐鹿卿看来却隐隐有股萧索的意味。
况且巡查缉捕的活儿干多了,徐鹿卿对旁人流露出来的恐惧总是察觉得很敏锐,这位并不相熟的崔姑娘似乎有些怕他。
徐鹿卿不得其解,可也犯不着挂心,远远的同崔家兄妹打了个照面,就自顾自的踱步回去了。
直到徐鹿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廊灯下,崔柔仪才劫后余生似的松了一口气。
昭武卫说好听点是圣上的近身亲卫,实则谁不知这群鹰犬干的都是什么活儿,满朝文武都怕见他们,何况崔柔仪。
好在眼下崔府煊赫如旧,昭武卫还不至于明刀明枪的打上门来。
不过崔柔仪有理由怀疑不久后的太子被废一事与徐家脱不了干系,毕竟储位一腾出来,最得益就是徐皇后了。
崔柔仪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依前世的情形来看,从太子行巫蛊被废起,崔家的劫难就来了。
先是抄家再是人亡,一桩一件如同凌迟般剥下了崔府的满门光鲜。
崔柔仪不由得想起死前听见的那一声尖利的嗤笑:“娘娘赏你们一家在九泉之下团聚!”
她一惊之下浑身力道一松,又困惑又伤怀,到底这位痛下杀手的“娘娘”是现如今的徐皇后吗?
崔柔仪更加没了游玩的心思,一心只想早些回家歇息,奈何前有崔巍要带她去走桥消百病,后有赵纯兴致勃勃的要引她去放天灯。
重来一世的头次见面,崔柔仪不想拂了赵纯的兴头,只好应付着走过了拱桥,就近在桥下的小摊买了灯来,潦草的在纸灯上写了几句吉祥话。
赵纯却是左思右想,一笔一画写得十分庄重,崔柔仪伸头想去看,他还捂住不让。
崔柔仪那有恃无恐的骄纵脾气一下上来了,扭头挽着二哥崔巍,扔下他就要往河边去了。
赵纯连忙追着哄道:“我这是替你许愿呢,看了就不灵了嘛。”
崔巍笑咳了两声,又点了点崔柔仪的脑门,虎着脸嗔道:“你呀,跟谁都敢置气,出门在外也没大没小的。”
说着,又把赵纯往前让了让,道:“殿下先请。”
赵纯摆摆手并不在意,崔柔理了理自己的纸灯往他面前一举,只说了一句:“喏,快点灯罢。”
只要崔柔仪愿意搭理他,这一小插曲立刻就翻篇了,赵纯乐呵呵的先紧着给她点亮了灯,才去顾自己的。
崔柔仪轻轻托了一把,手一松,橘红的纸灯就飘飘悠悠的带着字迹潦草的寄愿高升而去,与千百只纸灯汇聚于夜空,融融如星海。
崔柔仪自不敢把挽救崔氏满门性命的希望寄托在这风吹吹就坏了的区区纸灯上,抬头目送一番也就了了。
倒是左右一同放灯的男男女女们十分虔诚,聚在桥下水边欢声笑语一片,就如前世无忧无虑的她一样。
崔柔仪满心只剩唏嘘,正要离了这水岸回家去,忽而周边的说笑声像被冷风驱逐似的渐渐稀疏下来,周围大半的人都似在往拱桥上张望。
只听一两个姑娘在小声咬耳朵:“桥上那是谁呀?”
“他你都不知道?就是……”
崔巍视力极佳,远远瞄了一眼就拍了拍崔柔仪的肩膀叫她往桥上看,直暗叹今日真是满街熟人。
崔柔仪预感不好,只怕又是一个旧相识,吸了一口凉气蕴在喉头,心里做足了准备才抬头看去。
桥上慢慢走过的是一个身姿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天青色刻丝白貂大氅配着一顶白狐红缨雪帽,倒与他清贵的气度分外相宜。
他刻意低调的走在人群中,无奈通身气质实在出众,如一朵清濛的出岫轻云,一路不知飘过了多少姑娘的心上。
崔柔仪看得发愣,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久违的人名几欲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忍住。
那人眼神也不差,直往崔氏兄妹跟前越走越近,直走到三四步外才堪堪停下。
崔柔仪一抬眼,入目是一张白玉雕刻似的脸,一双月华清辉汇成的眼眸,鼻峰挺拔,薄唇润泽,再难挑出一丝瑕疵。
他站在熙攘人群中,迎面成一笑,真是好一个清风霁月的玉面郎君。
崔巍早远远的与他寒暄了两句,见崔柔仪一反常态冷冰冰的,便拿手肘碰了碰她:“傻丫头愣什么呢?认不出这是谁?”
崔柔仪回过神哑然失笑。
他是谁?这要看是向谁问了。
要是问那些听过他大名的亲长师友们,那他是九岁过府试的神童,是十六岁就榜上有名的探花郎,是前途大好的有为子弟,更是张家再上一层楼的殷殷指望。
要是问见过他相貌的那些姑娘们,那他是琼枝玉树,是瑶台明月,是天上谪仙下凡尘,怕也是春闺梦里人。
可要是问到了这一世的崔柔仪,她只会冷冷清清的声如蚊蝇般叫他一声:“张表哥。”
崔柔仪一口吐尽了喉头的凉气,散在空中化作一团薄薄的水雾,张”这个姓氏也不经意的夹在水雾里从唇齿间溜了出来。
崔侯的原配夫人张氏是张凛的嫡亲姑母,因而张凛是崔岑的亲表弟没错,但是崔柔仪的娘却是崔侯爷续弦的陈氏,他们俩真细论起来其实没什么血缘。
无论上一世他们如何亲近,如何一口一个表哥表妹的青梅竹马般长大,到了紧要关头,一切都是一场空罢了。
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崔柔仪实在无法忘怀。
她也恨自己不争气,重来一世再遇张凛早就是意料之内的,左右也该随着二哥一起寒暄两句才不显得奇怪。
但不知怎的,她就像被掐着嗓子的小雀儿,始终张不开口。
崔柔仪很想故作轻松的待他如常,顺便骗骗自己眼前这人并不重要,他就是个没血缘的表哥而已,弃你而去之人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是啊,那是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情分,岂是狠狠心一剑就能斩断的。
她的一手好字是这个人一笔一画教出来的,她那尚算拿得出手的棋艺也是这个人经年累月陪着磨出来的,甚至她的任性脾气也有这个人的一份功劳。
这叫她想忘也忘不了。
眼下故人临风而站,近在咫尺,她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唯余满腹酸涩。
“砰砰砰!”
一串焰火声适时的在头顶响起,打破了这古怪尴尬的气氛。
十几道火束飞升腾入云霄,炸开了大朵大朵的五色烟花,顷刻间犹如灵虬盘空,彩蝶飞散,满天星斗倾落人间,一片缤纷璀璨。
崔柔仪心里正乱,无知无觉的顺着人潮与众人汇在一处,心不在焉的装作在看烟花。
独张凛一个人身形不动,被撂在了后头。
越是热闹的灯景越衬得他满身疏离,犹如一帘清风吹拂冷月,叫人一看便知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崔柔仪情不自禁的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不动声色的立在那里,头顶是灿烂如星陨的万千烟火,霞光宝色,如幻似梦,轻轻牵动着丝丝回忆。
从记事起,她便会仗着有父兄撑腰,在张凛这个便宜表兄面前小祸不断。
今日在他蘸笔的葫芦水盂里养小鱼,明日又“不小心”拿了他的墨宝去糊墙。
后日再给他送来了一只掀翻了院子的恶霸小狗,美其名曰为拐走的墨宝赔罪,总之搅得张凛没有一日安生。
可这般闹得习惯了,偶尔崔柔仪随父回乡祭祖探亲,张凛还觉得冷清了,三日一封书信的催问归期。
想他小字如澄,取澄澈如水之意,可老天偏生派了崔柔仪这么一位跳脱的表妹来搅混他这潭静水,引得崔侯和张恩老爷都叹这是什么“前世孽缘”。
可叹一语成谶,孽缘留在了前世,今生又该如何呢?
截至这章,四个男角色都出场遛过了,有人发现他们对应那四扇屏风了吗(胡言乱语.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