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京城头一等大事便是春闱。
不过今年春闱与崔家关系不大,崔岑早有了功名,崔巍又不走文路子,二房的崔嵩文不成武不就,更与春闱无缘。
交好的几家亲朋里,只有范家哥儿挂榜有望,崔家按礼节略略问过一两句。
倒是崔柔仪对他出奇的关心,直念到二月十五众考生出龙门才作罢。
范老爷行事也有分寸,并不显露出为儿铺路的心急,一切只待四月放榜再说。
开年万事徐徐,除了春闱外,再没什么急事。
崔侯和陈氏翻来数去的一合计,余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帮着人丁稀少的张家把张老太太的寿宴给支应过去。
张恩大人在原配故去后决意不再续娶,只守着他那神童儿子过日子,张家内无主母,操办大事时总是不免艰难些。
到了做寿那一日,崔家众人齐齐起了个大早,崔柔仪尚在梳妆,陈氏身边的大丫鬟蘅香就顶着一头细雨从外面卷帘进来。
繁紫要招呼她喝杯热茶,她也不得空,搓着手就往暖阁来催请道:“夫人差我来请姑娘快些收拾,二门上车马都已备齐,侯爷他们已先行一步了。”
梳头的沉碧听了加快了动作,抹了一手香喷喷的桂花头油,替崔柔仪编了三条小绾儿在头顶绕成个小髻。
染缃忖度着今日的场合,往发髻上点缀了两根金枝珍珠排簪并一朵时兴的纱堆宫花,再插上一支新打的金丝多宝卧凤钗,左右看看甚觉满意。
崔柔仪自又挑了一对赤金双扣镯带在腕儿上,与脖子上的金项圈红宝锁正登对。
一色簇新的衣裙是昨夜就备好了的,穿衣花不了一会儿功夫便成了,虞妈妈进来上下看了一圈,诸事妥帖也没什么好说的。
蘅香搭了把手,拿来薄氅裹了崔柔仪,前前后后的丫鬟们打着十几把伞,簇拥着送她去了陈氏处一同上车。
张府离得并不远,马车晃晃悠悠一会儿便到了。
崔培领着崔岑站在庭院里,接了陈氏母女和夏若莘,便道:“二小子有些公事在身,晚些再来,咱们先里去。”
两拨人并作一处,熙熙攘攘的先往张老太太处拜寿。
一进门,但见正中宝座上坐着寿星张老太太,边儿上只陪站着个年逾四十的圆脸仆妇,笑得一脸慈和。
张府向来如此,来来去去总是一帮半老婆子,年纪轻些的丫鬟也没几个,崔家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仆妇生得体健貌端,淡眉厚唇更显得面容圆润,也算得上是张福相。
崔柔仪对张府是极熟悉的,从小到大都不知来了多少回了,自然认得这位是张府的内院管事钱妈妈。
因她个笑口常开的喜气人儿,所以张老太太常留她在跟前伺候。
贴身服侍张老太太的钱妈妈很有一把子力气,单手便能揽过张老太太软弱无力的病体,扶着她勉强端坐着。
崔柔仪有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回一改常态,松了松肩膀端正了姿态,脸上挂着几分薄笑,随着众人给张老太太祝了寿,吉祥话说满了一箩筐。
张老太太对崔家也是再熟悉不过了的,虽还在病中,但人并不糊涂,一双炯灯似的眼睛扫了扫,在一群人里单指了崔柔仪过去挨着她坐。
崔柔仪心跳漏了一拍,暗道不好:都忘了老神仙的眼光毒得很,适才乖顺恭敬得太过了,都不像从前般万事无拘的样子了。
上辈子崔柔仪从来没有坐得离张老太太这样近过,她其实能隐隐感觉出前世张老太太并不喜欢她。
不过前世的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仗着家世硬气,从来懒得讨好,回回于张老太太面前不过点个卯而已。
现下正是因为坐得近,她才有机会正视张老太太一回。
张老太太面容瘦削,身形单薄,低落着肩膀坐着,像一颗被嘬干了的果核,微微咳喘一下脸上的皱纹便从四面八方涌将起来,挤占得老脸愈发沟壑纵横。
不过她的精神头儿瞧着还算好,纵使缠绵病榻也不见龙钟疲态,依旧维持着清贵不凡的体面,满头白霜似的华发梳得端正油亮,一丝不落的。
想他张家乃簪缨世家,往上数五代就没有一个等闲之辈,出仕者不胜枚举,自要比旁的文官家多几分派头。
重来一世崔柔仪于识人这一项上长进了不少,只看张老太太这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便心里约莫有数了。
别看张老太太对外一派慈爱的样子,对内只怕并不是个宽和的,否则也不能接连教出张恩、张凛这两个年少高中的奇才来。
这会儿张老太太自也在细细品量着面前这个雪团儿一样的姑娘,含蓄的目光在她身上几放几收,看得崔柔仪半低着头暗暗冒汗。
张老太太定是瞧出了些端倪的,毕竟一个从前那么高傲任性的姑娘,若没有特别的缘由,一时想改好简直是天方夜谭。
崔柔仪默默想好了应对的说辞,虽然略显拙劣,张老太太总不至于不许人改邪归正罢。
但以张老太太的水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搂着崔柔仪谈笑了好一气,末了只淡淡道:“崔丫头果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这话并不好接,哪有姑娘能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突然知好歹的;但也不难应付过去,崔柔仪只消憨笑两声,作害羞状也就是了。
她到底是教习嬷嬷们费尽心思看着长大的,只要她愿意,要装起淑女来确实也容易。
众人热热闹闹的聊了一会儿,陈氏便自告奋勇要去帮着张罗宴席。
崔侯也坐不住,有意要寻张恩老爷说话,张老太太见状又谢了崔家一回,便都让散了。
崔柔仪如蒙大赦,只要别叫她再在张老太太面前待着,她情愿出去淋雨。
此时时侯尚早,除了崔家众人,旁的一个外客都还没上门,也不需帮着迎客,崔氏兄妹便无处可忙。
夏若莘虽是头次出来赴宴,却很机灵的会给自己找事做,出了堂屋就向陈氏毛遂自荐。
陈氏知道自己的亲闺女向来指望不上,也乐得多个帮手,携着夏若莘宛若亲母女般,把崔柔仪撂给她长兄就走了。
崔岑四面看了看,这到底是旁人家的府邸,天公又不作美,正下着迷蒙小雨,他们兄妹不好到处乱走。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莫过于去寻表弟张凛闲喝茶打发时间。
崔柔仪有些抵触,不似平日那样爱往张凛跟前凑,又怕崔岑觉察出来,只好磨磨蹭蹭的跟着走。
眼尖的润墨向张凛通报崔家大爷来了时,张凛正站在临窗的平角大案前执笔细细描绘,隐隐约约似是在画谁的侧影,听得脚步声也不曾抬头。
润墨无法,只得清了清嗓子又道:“表姑娘也跟着来了。”
张凛这才抬起头往门外看了看,手腕轻移搁下了笔,迅速卷起未完的画作,一面不忘吩咐道:“快请进来坐,再换壶热茶来。”
话音刚落,崔柔仪已行至廊下,顽皮如她,起了些促狭心思,故意扬声道:“我们兄妹来得不巧了,打搅翰林大人白日用功了,连今儿这么热闹的日子也不放过。”
崔柔仪只顾打趣别人,自个儿的舌头没防住,差点张口要称张凛为“经历大人”。
眼下张凛还未升官,依旧在翰林院熬着,她可不想解释从何处学来了未卜先知的本事。
张凛淡淡瞥了一眼,微嗔了她一句:“又说怪话。”
他手中不着痕迹的将画卷混进桌旁的荔枝木大画筒里,长长短短的画卷互相掩护,根本看不出来方才他画的是哪一卷。
崔岑不是没看见他这番动作,双手环胸,轻轻哼笑着走过来,意有所指道:“不急不急,自然是你的墨宝更要紧。”
张凛明知他在调谑自己,也不争辩,自又换了支大斗笔来习字,任由崔氏兄妹在他书房里自由的四处闲看。
崔岑晓得分寸,这点事点破了就没意思了,便自顾自的踱步到西墙下赏玩挂画,随口又道:“你这画儿几时换了的?原先不是这几幅的嘛。”
“嗯,昨日刚换的。”
提到新得的几幅佳作,张凛来了点兴致,抬头看着西墙笑笑,神色间颇见满意。
崔柔仪也走过去细看,从右往左依次画的是风雪独钓、南山归樵、戴月荷锄、寒窗苦读,四幅正好凑了个“渔樵耕读”。
“张表哥,你这才入仕多久就生了归隐的念头了?”
崔柔仪自认为今日在张凛面前装得已够滴水不漏了,还似从前一样无所顾忌的说笑戏谑。
可是不知怎的,“表哥”二字前头就是忍不住要加上个“张”字,好似这样就能与他划清界限。
张凛也听出了那个被咬重了的“张”字,下笔走至一半又悬空停住,像是忘记了要写何字来着。
他低头皱了皱眉,一时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妥。
崔岑心思只在那几张画上,并不觉有异,朝崔柔仪挤挤眼,调侃道:“放心罢,他要是敢辞官,舅父怕是要急得火上梁棍上身了!他也只敢挂几幅画聊以安慰罢了。”
“你们兄妹一唱一和的,是在欺负我家中无手足帮腔?”
张凛摇摇头,顿笔落下浑圆一撇,声音里不见恼火,反而染上了几分清透的笑意。
崔岑连忙一步跨过去碰了碰张凛的肩,笑看着崔柔仪,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与你可是搅不散的表兄弟,倒是她是个充数的。”
“好好好,你们兄弟俩比我亲,我自走了就是了。”崔柔仪娇蛮的跺跺脚,转身就要走。
这回她压根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是有意耍小性儿,只是看着兄长崔岑与张凛如此亲近的站在一块儿,心里忽然酸酸的。
她的傻兄长,大抵永远不会知道用尽力气也敲不开张府的大门是怎样的讽刺,他那好舅舅是比谁都更会权衡利弊的。
崔岑以为认真她恼了,追出去叮嘱了几句,见拦不住便只好让丫鬟们打伞跟着。
回来后,崔岑又似无事发生般站在门外廊下,自顾自的抬头端详着屋檐下新做的燕子窝。
他察觉到张凛正拿一种犹疑的目光看着他,便隔窗含笑道:“怎么,没血缘的表妹充不了数?把她换成一母同胞的亲妹可有你哭的。”
这话说得七分玩笑,三分试探,意味深长。
好似在说崔柔仪性子骄纵,当她的亲兄长可不比表兄容易,又好似是别的意思。
张凛终于收了笔,正色唤了崔岑一声:“表兄。”
崔岑点到为止,从窗里伸头凑过去,指着宣纸上最后一笔,岔开道:“呦,这个字儿我怎么瞧着不大对?”
张凛不等水墨晾干就把纸张收过去叠了起来,罕见的低声敷衍道:“没什么,许是方才下笔走左了。”
崔岑看着他那副正经自持的样子,好笑的哼哼一声,从正门进去拉他出来,边走边找补道:“说着玩呢,当真就没意思了。”
“怎会。”张凛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江上青雾,将所有情绪遮掩得无影无踪。
待表兄弟俩走后,小厮润墨才着手收拾书案,见刚作的一副新字被潦草的折在那里,心里一阵可惜。
他们家少爷的一手好字在京城可是一幅也难求的。
润墨小心翼翼的将墨宝平铺开来放到窗台下吹吹风,金亮的阳光把其中一个字照得生气盎然,仿佛要跃出纸上。
他跟着主子久了也略通文墨,俯下身仔细去看,那是一个笔画略多的“窈”字。
这个字要说难写也算不上,却被他家少爷写得如此别扭。
像是下笔时心里拧着一股子气似的,破开了横平竖直的笔法,才把这个字写得像个蒙着漆黑头巾在屋顶飞逃的小毛贼。
哦——好像有谁的乳名是“窈窈”来着,是谁呢?
润墨歪头思量片刻,忽的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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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笔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