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宴一散,青凝便辞了崔怀柔,往凝泷院而去。
走至余荫山房,忽而落下一枚果子,正正好好砸在她的脚侧。
青凝吓了一跳,抬头就见二房幼子-崔思喆坐在流苏树的枝桠间,朝她做了个鬼脸:“美人姐姐。”
二夫人王氏成婚十载才有了崔思喆,虽说为其请了诸多严实师,私下到底骄纵了些,养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来。
现下这小祖宗不知何时,竟甩开乳母,爬到了树上,周遭一个下人也无,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青凝怕是百口莫辩。
青凝也不敢吓着他,只能好言好语道:“小郎君,你......你且先下来。”
崔思喆短胖的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上头有只画眉鸟儿,姐姐你来,快来瞧瞧。”
青凝噎住,正迟疑,就见崔思喆攀着枝桠,作势要跳下来,青凝赶忙哄他:“好,你别动,你别动,且等我上去。”
崔思喆眨眨眼,笑着指了指流苏树一侧,青凝这才发现,原来树下架了个梯子,这小祖宗是顺着梯子爬上去的。
青凝既答应了他,她便撩起裙角,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侧身坐在了另一支粗壮的枝桠上。
透过婆娑的树影,流苏树高高的枝桠上,果然停了一只画眉。
那只画眉在枝头抖了抖羽毛,婉转鸣叫一阵子,倏尔振翅飞走了。
青凝舒了口气:“小郎君,画眉飞走了,咱们也下去吧。”
崔思喆今日一双小短腿跑的飞快,不但从学堂偷溜了出来,还甩开了乳母,现下很是开心。,
他晃了晃身前挂着的锦袋,从中拿出一枚蜜饯,递至青凝唇侧:“美人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可是从祖母那幅美人图中跑出来的?”
这个疑惑,自打他除夕宴上见着青凝后,便一直在他小脑袋里盘旋,今日终于得空问一问了。
青凝失笑,瞧见他递过来的蜜饯,便就着他的胖手尝了一小口,只浅浅一下,便蹙眉推开:“哪儿来的蜜饯,怎得这般酸。”
崔思喆瞧着青凝神色,眨眨眼,又将那枚蜜饯丢了回去:“阿娘说这蜜饯好的很呢,是宫里赐下来的,美人姐姐定是尝错了。”
他这样说着,挪了挪身子,就要去够梯子,谁知小短腿一伸,非但没有踩到梯子,反倒把那架梯子碰倒了。木质梯架,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青凝:“.......”
这下好了,想下也下不去了。
她赶忙朝鹊喜使眼色,要鹊喜去搬救兵,转眸又去安抚崔思喆:“小郎君,你且先别动......”
青凝这话刚说完,就听脚步飒飒,青凝顿住,转眸就见崔凛已行至廊下。
身姿挺拔的郎君神色冷淡,亦是瞧见了树上的两人。
崔思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崔凛,此刻见着了人,便不自在的扭动了几下,嗫嚅着喊了一声“世子阿兄。”
他这一扭动不打紧,一个没坐稳,竟直直往下栽去。
青凝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见崔凛长臂一伸,已将人接在了臂弯中。
许是因着有崔凛在,崔思喆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冒险,兴奋的涨红了小脸。
崔思喆从崔凛臂弯上下来,站得规规矩矩:“见过世子阿兄。”
他仰着小脑袋,对崔凛皆是敬畏的仰慕之情,想了想,又将那锦袋打开,巴巴递到崔凛面前:“阿娘给我备了些果脯,世子阿兄尝尝吧。”
崔凛并不喜甜,可瞧见幼儿眼里的期盼,便从中捻了一颗:“今日可是从学堂偷溜出来的?日后不许如此。”
口中酸酸涩涩的果脯,似乎还带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气息,像是女儿家唇齿间的缠绵,崔凛微微蹙了眉。
崔思喆垂下小脑袋乖乖受教,听完了忽而一扬手:“喆儿知错了,美人姐姐还在上面,劳烦世子阿兄将她抱下来吧。”
小孩子童言无忌,可这句话听在旁人耳中,却多少有些暧昧的意味。
青凝权当没听见,尴尬的蜷了蜷脚趾。
崔凛抬眸,顺着崔思喆的手看上去。
就见女郎坐在一树的流苏花中,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静静的同他对视。她的裙摆在微风中飘荡,像是花树中生出来的精怪,安静乖巧、又柔媚可欺。
崔凛默了一瞬,移开目光,接过云岩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净手。
那厢崔思喆瞧着世子神色,略略胆怯的揪了揪衣角:“世子阿兄,求您了,把美人姐姐抱下来吧。”
他虽年纪小,只崔家的儿郎自有一份担当,崔思喆自觉是自己将美人姐姐骗上去的,现下也要护她平安下来。
青凝闻言又尴尬了几分,轻轻晃了晃脚。
这一晃,不防脚上的绣鞋脱落,啪嗒一声落在了崔凛身侧,青凝脊背僵直,一下子顿住了。
崔凛再抬眸,便见着了她纤巧秀气的左脚,被细细的白绫袜包裹着,隐约可见圆润的脚趾,再往上是一截滢润的脚踝,白腻腻的晃眼
崔凛忽而转眸,不动声色挡住身侧云岩的视线:“去寻一架木梯来。”
云岩被世子身上气势压迫,并不敢抬头,应了一声,转身去寻木梯了。
青凝脸颊通红,正欲用裙摆遮住左脚,冷不防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捏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她听见崔凛清冷的声音:“别动。”
他的手上带了些薄茧子,微凉的触感在细腻的肌肤上轻轻划过,让青凝微微战粟,忍不住便想往回抽脚。只那只手又是有力的,捏住她的脚踝,让她动不了分毫。
好在那微凉的触感一触便离,鹅黄缎底的绣鞋已被套在了她的脚上。
这会子云岩已寻了木梯来,青凝略整理了下裙摆,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青凝正欲行礼道谢,一抬头,却见崔凛唇边似乎有一抹浅淡的口脂。
青凝下意识便抚了下朱唇,他唇上的那抹口脂似乎是她的,想来,定是方才她将口脂留在了那枚蜜饯上,而崔思喆又将那枚蜜饯给了崔凛。
青凝一时迟疑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没成想崔思喆先发现了,他歪着小脑袋看看崔凛,又看看青凝:“世子阿兄,你吃了青凝姐姐的口脂吗?”
这.....青凝想去捂他的嘴。
崔凛何许人也,立时便明白过来,也明白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来自何处。
他面上波澜不兴,眼底却冷了几分,吩咐云崖:“将小郎君送回二房。”
崔思喆被云岩拎走了,芳菲的花树下,便只剩下了他与陆青凝。
青凝转眸,忽略他唇侧那抹口脂,屈膝道谢:“方才多谢世子相助。”
她这一低头,柔出纤细洁白的颈,实在显得柔弱可欺。
因着吃蜜饯,青凝唇上的口脂凌乱,饱满的唇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渍,倒像是被狠狠欺负了。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很快别开了。
......
三房住在侯府东南角的沁园,崔怀柔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柳氏正在院子里看下人修剪花木,见崔怀柔走进来,忙往她身后瞧了瞧,问:“你哥哥呢,怎得不见人影?今日晏儿如何,可有博得老夫人欢心?”
老夫人不太待见柳氏,柳氏一直认为因着崔三爷是庶出,这才连带着她也被老夫人轻视。再者,崔三爷也是个不争气的。嫡子崔晏出生后,柳氏便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想把崔晏培养成才,好替自己争一口气,倒是常常忽略了还有个女儿。
崔怀柔搅着手帕,听母亲如此问,转身便走了。
柳氏还在身后骂:“你们瞧瞧,真是翅膀硬了......”
崔怀柔充耳不闻,进了后院,推门扑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她的贴身丫鬟连庆赶忙蹲下来,轻抚她的后背:“我的娘子,这是怎么了?”
崔怀柔啐了一口:“她们都看不上我,就因为我是庶子之女。你是没瞧见,今日老夫人连一句话都懒怠同我讲,二夫人更是神色倨傲的盘问我,那崔素问与崔灵毓向来不同我玩,她们有什么好,无非仗着自己的出身罢了。”
崔怀柔说完呜咽了半天,又红着眼补了一句:“便是四房那位便宜表姑娘陆青凝,也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过,竟用上了软烟罗。连我的母亲,也是一心只想着哥哥的。”
“放这里,放这里。”崔怀柔的奶娘周妈妈正带了三房庶女崔宜进来放插瓶,瞧见扑在床上的崔怀柔愣了一下:“怎得这样伤心?可是有人得罪了我们娘子?”
她这话刚问完,就听哐当一声,汝窑青瓷的插瓶掉落,碎了一地。
崔宜面上的血色刷的一下退了去,跪在地上直哆嗦:“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待周妈妈反应,崔怀柔先跳起来,狠狠打了崔宜一个耳刮子:“真是晦气,谁要你进我屋子的,你个贱婢。”
崔宜是这三房的庶女,崔三爷外放时曾在蜀地纳了个歌姬,歌姬在崔宜六岁那年便去世了,崔三爷回京时便将崔宜带回了侯府。这些年,柳氏一直将崔宜当个下人养着,放在崔怀柔房中做些杂活。
崔怀柔不解气,又抬手抽了崔宜一个嘴巴子,她们都瞧不上她这个庶子之女,崔宜呢,是她们三房的庶女,她可是比自己卑贱多了。
崔怀柔打完崔宜只觉手掌生疼,心里却觉出一丝畅快来,命令周妈妈同连庆:“拖出去掌嘴。”
少顷,听见院子里崔宜呜呜咽咽的哭声与求饶声,又隔着窗户道:“周妈妈,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凭白扰人清净。”
......
青凝走出余荫山房,因着那抹口脂还有些微微脸热,她不知不觉便行至了碧水桥,忽而听见重重花木后,传来低低的咒骂声与呜咽的求饶声。
青凝脚步一顿,不经意间一回望,便见两个婆子压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娘,正左右开弓,铆足了劲的扇她嘴巴子。
那被打的女娘脸颊高高肿起,指甲抠进了枝干中,却并不敢反抗,只一味的忍受。
丹凤眼,眉间痣,青凝记得这位小女娘,是三房的庶女崔宜,她在侯府的除夕宴上见过她。
这高宅大院中少不了腌臜事,鹊喜于心不忍,可自家娘子在这侯府本就无所倚靠,也庇佑不了旁人。为了不给青凝添麻烦,鹊喜也只能别过脸去,拉着青凝便走。
青凝被鹊喜拉着走了两步,转眸间忽而瞥见那女娘裙摆微动,上面绣了一朵艳俗的蜀葵花。
青凝忽而想起,那日推她下水的黑影,衣裙上也绣了一朵蜀葵花。
原来是她呀,只青凝想不通,自己同崔宜无冤无仇,她又因何要推自己下水?
青凝正沉思,就见那两个婆子打累了,直起腰来吭哧吭哧喘气,为首的周妈妈骂道:“抽得老婆子我手疼,要说你也是个不长记性的,整日笨手笨脚,活该被打!”
周妈妈想起方才临出门,崔怀柔投来的目光中多有责备之意,这是埋怨她将那插瓶交给了崔宜这个贱蹄子。
“真是个歌姬生的贱种,连带着我也被五娘嫌弃。”
周妈妈越说越气,干脆扯着崔宜的头发将人拖到了湖边,而后将她的头摁在了水里。
好一会子,待崔宜喝饱了冰凉的湖水,周妈妈才松了手。
崔宜跌在湖边,大口喘气,上半身湿漉漉的,像条死狗一般,她微微转动眼珠,忽而瞧见了桥上的陆青凝。
青凝隔着花木同她对望,只见她眼神灰败,丝毫没有求救之意,只是呆愣愣看着青凝。
她木木看了青凝一会,便艰难的转过了脸,青凝刚要转身,忽而又瞧见她转眸看了过来,对着她动了动嘴。
崔宜一张嘴,血水混着湖水便流了出来,但青凝看的清楚,她似乎在说:“对不住”
那周妈妈还不解气,又拽着崔宜的头发将她摁在了湖中。
起先她还舞动双手,似是要抓住点什么,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凝瞧见崔宜原本挣扎的双手渐渐垂了下来,一条鲜活的人命正在她面前流逝。
青凝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从鹊喜手中抽出衣袖,朝湖边走去:“周妈妈,且住手!”
周妈妈吓了一跳,手一抬,便拎着崔宜的长发将人抛在了湖边,而后循声望过来。
待看清来人后,周妈妈才微微松了口气,崔宜毕竟是三房的庶女,她一个奴才如此折磨她,若是被府上其他房的主子知晓了,三夫人的脸面挂不住,到时候难免会责怪她,只这位陆家小娘子是个外人,在这府中也说不上话,倒不足为惧。
周妈妈梗着脖子道:“吓着陆娘子了吧,今日崔宜犯了大错,我们太太吩咐我,要让她长长记性。这府上主母教训庶子庶女也是常有的事,还望陆娘子莫要宣扬出去。”
青凝上前几步,迎着她的面门道:“周妈妈,听说前几日府上死了个婢女,掉在井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二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当场就发了话,要好好整治这后宅,让那些欺天罔地的刁奴们好看”
周妈妈闻言脸色变了变,软了声调:“是......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青凝握了握周妈妈僵硬的手:“周妈妈,我方才上桥的时候,瞧见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丽樱姐姐了,她在桥上驻足一瞬,很快便走了,万一今日这事被她瞧见了,传到二夫人耳中就不好了。”
周妈妈面色更难看了些,尴尬的笑了声:“无妨,老奴是替我们三夫人办事,老奴.....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话虽这样说,只是刚说完,寻了个借口便要走,慌里慌张的模样。
青凝心下明了,周妈妈这是要去寻丽樱,好去打探下丽樱是否瞧见了今日这事,若是瞧见了,便赶在丽樱告状前将其收买,总之,不能让今日这事传到二夫人耳中。
待两个婆子消失在了碧水桥上,青凝这才俯下身,看着崔宜的眼睛,问:“崔宜,你那日为何要推我下水?”
崔宜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湖水,缓了好一会,才抬起苍白的脸:“我......我.....”
她焦急的摆手,忽而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我对不住你.....我.....不敢说”
青凝看情形便知,推她入水非是崔宜本意,崔宜背后有人指使。只是这个瘦弱的小女娘太懦弱了,她并不敢反抗,她不敢说出来。
青凝也未再为难她,转身便要走,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又折返回来,将一包银子放在了崔宜脚边。
“南方的生丝快要上市了,再过二十日,你可去码头收购四包生丝,送去丽锦堂,若是丽锦堂收了你的生丝,你便再用置换的银钱买两匹丝缎,送去清河绣坊。”
青凝说完,头也不回的上了碧水桥。
鹊喜因着救下了一条人命有些欣慰,可想起正是这个崔宜,那日将娘子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中,不禁又开始愤慨:“娘子,咱们能救她已是大人有大量,你又何必给她留银子。”
青凝便细细同她讲:“你瞧这位小娘子,性格懦弱,只知一味忍受,可需知,懦弱并不会博得旁人的同情,只会让恶人得寸进尺,以她如今的模样,在三房是活不下去的,不定哪日,便会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府中。”
鹊喜又开始不落忍,却听青凝又道:“不过,有时候反抗只在一念之间,或许那包银子会成为这个契机。”
鹊喜点头:“那你说,她会去吗?”
青凝摇头:“不晓得,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下一步究竟如何走,全凭她自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