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昨儿个下了一场春雨,侯府中的桃花一夜间绽满了枝头。
青凝走进凝泷院,午后光景,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掀起门帘,见杨嬷嬷跟鹊喜正赶制绣活,上前几步夺过了嬷嬷手里的活计:“嬷嬷,你们又偷偷做活,也不晓得歇晌。”
杨嬷嬷一壁道:“无妨,现下也不累”,一壁伸手来讨要绣棚。
青凝却不给,从身后拿出条珍珠抹额来,递到杨嬷嬷面前:“嬷嬷,你瞧。”
杨嬷嬷瞧着那抹额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安安,你怎得......怎得又将它赎回来了?”
黛蓝色的抹额,上头嵌了两颗莹润的东珠,原是头些年,杨嬷嬷为着她们的生计,典当的一条抹额,没想到今日竟被青凝给赎回来了。
“赎回这抹额花了多少银钱?”杨嬷嬷失而复得,内心欢喜,却也忍不住心疼银钱。
青凝并不想嬷嬷担忧银钱,糊弄了一句,又去给鹊喜簪簪子。
通体鎏金的一根簪子,点翠为主,不缀宝石,精巧却也低调。
鹊喜生了一张憨厚的圆脸,平日并无佩饰,今日发间多了枚鎏金点翠簪,便显出几分秀美来。
青凝很满意:“鹊喜,你那根断裂的银簪我已送去了银楼,让银匠试着修复一下,过几日若是修好了,再给你送回来。只是,怕再不能完好如初,这根鎏金点翠簪你先收着,”
鹊喜有些手足无措:“娘子,我哪儿用得上这个,费银子。”
青凝瞧嬷嬷跟鹊喜都是满脸的不舍,这是心疼银子了,她忙安抚道:“前些时日卢林两家的嫁衣交了活,两家夫人都甚是满意,甚而引来了好些贵夫人,秀坊生意好起来,填补上了去年的亏空,甚至还有些结余,你们不用担心银钱。”
杨嬷嬷来拉她的手:“安安,如今秀坊生意好起来了,你也需得给自己攒些银钱,不能铺张浪费。今日你替我们花了这许多银子,怎得不给自己添置点东西?”
青凝早猜到嬷嬷会有如此一说,她忙将身后的包袱打开,偏头瞧嬷嬷,带了几分狡黠:“自然要添置,嬷嬷你瞧。”
海棠红的春装,织锦的面料波光粼粼,是那件杨嬷嬷一直惦记的丽锦堂的料子。
杨嬷嬷抖开那件衣衫,连声赞叹:“好好好,安安快试试。”
等青凝换完衣衫,从内室走出来的一瞬,整个厅堂都随之一亮。
年节的时候长宁公主也曾赠过一件海棠红的衣衫,只那件是宫装,太过隆重了些,这一件虽显娇俏却也日常的多。
杨嬷嬷左看右看,忍不住赞道:“我们安安真是好看,小小年纪就该穿些鲜亮的,哪儿能整日老气横秋的,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鹊喜憨憨的问。
“可惜不能常穿,”青凝对鹊喜向来有耐心,指尖点了点松思院的方向:“若是整日如此鲜亮,夫人该生疑了。”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离开侯府前,还是要低调行事,若是被叶氏晓得了这铺子的事,不定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鹊喜还欲再问,忽听门外脚步声,伴着轻柔的女声:“青凝妹妹,我给你带了花糕。”
是崔怀柔的声音,青凝忙要去换衣衫,只是还未来得及转身,崔怀柔已打帘进了正厅。
崔怀柔手中提了个雕花食盒,抬眼愣在了当下。她印象里的陆青凝总是一身暗沉衣衫,鲜有如此明丽。
她挤出个笑容:“青凝妹妹,你今日好生亮眼,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春装?”
青凝略有些不自在:“柔姐姐且先坐,容我换件衣裙。”
崔怀柔目送她进了内室,将雕花食盒放在了岸桌上,她四下打量了一圈,总觉得这间小小的厅堂有些不一样了。
崔怀柔是个心细的,很快便注意到,原先凝拢院窗户上糊的油纸,已换成了雨过天晴的软烟罗,这一换,屋子里的光线便柔和明亮了起来。
她暗暗观察了一圈,一转眼又瞥见了鹊喜发间鎏金点翠的簪子。
鹊喜瞧她看过来,忙低下头,转身摘掉了发间的鎏金簪。
崔怀柔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来,瞧见青凝出来,赶忙收回了四下打量的视线,将那食盒一推:“青凝,今日花朝节,大厨房里做了花糕,你尝尝。”
用初春的桃花做成的花糕,入口即化,青凝尝了一块,笑着赞了两声。
崔怀柔便来挽她的手:“今日老夫人有兴致,同小辈们在园子里赏花,咱们去瞧瞧吧。”
今日花朝,侯府在园中设了桃花宴,崔怀柔拉着青凝赶到时,湖边的流水曲觞已撤了杯盏。
老夫人兴致不减:“今日这桃花开的正好,你们几个都是善丹青的,不若今日就画这桃花,让我瞧瞧你们的画工。”
二太太王氏便笑道:“既然要画桃花,那自然要选出最好的,优胜者老夫人有赏。”
崔灵毓有些好奇:“赏什么呢,二夫人可是备了彩头?”
“自然有彩头,今日这彩头难买的很,我瞧着甚是风雅,包管你们欢喜。”王氏神神秘秘。
公孙氏微诧:“是什么好东西?竟能让你赞不绝口。”
琅玡王氏出身,又嫁进了忠勇候府,王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今日得她赞赏,定是不俗的好物。
她这一说,倒激起了大家的兴致,纷纷命下人去取了笔墨纸砚来。
今日族中的学堂休学,除了崔素问、崔灵毓、公孙氏,崔士宇、崔珂、崔宴几位郎君也在。
明月湖边众人正一边下笔,一边互相观摩。
崔怀柔瞧了一会,才怯怯的上前,喊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抬眼瞧了她一瞬,也未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
倒是王氏,不不紧不慢的说了句:“怀柔来了,来的这样晚,今早可是未收到帖子?”
老夫人往年多待在佛堂礼佛,为的是保佑远在边关的儿郎,只今年崔侯爷从边关回到了京中,老夫人似是放下了一块心病,心思也活泛起来。今日花朝,便想着要办桃花宴。
王氏得了信,一早便遣了院子里的下人,去各房下帖子。只是三房的柳夫人向来偏疼嫡子崔宴,对崔怀柔这个女儿却是不怎么上心。柳夫人收到通知,只叮嘱崔宴要在老夫人面前好生表现,竟忘了告知女儿,待想起来已是午后了。
崔怀柔有些难堪,只好道:“我.....我今日偏头疼犯了,是以.....”
王氏也未多说什么,只挥挥手,命人为她备了一份桌椅,并笔墨纸砚。
青凝站在众人身后,原是要上前问老夫人好的,只这会子几位郎君已收了纸笔,将丹青递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逐一观赏:“甚好甚好,你们皆有进步”
不多时,余下的几位女眷也收了画卷,老夫人仔细看过,连连点头:“咱们府上的女眷个个有才气,公孙这幅桃花图已是佳作,灵毓与素问更是下笔不俗,我一时竟分不出伯仲。”
“今日这彩头既然是你出,你来拿主意。”老夫人说着,打趣的指了指王氏。
王氏笑着接过来,挨个观赏后,抽出一纸丹青:“素问这幅画虽说意境高远,然灵毓笔下的桃花则开的更热烈,今日正值花朝,还是喜庆些好,要我说,今日这彩头便给灵毓了。”
若论起来,崔素问笔下的春景不论是从取景还是用色,都更为雅致,只是崔素问毕竟是二太太亲生,若是二太太选崔素问,则有帮亲之嫌,再者今儿个大家图个热闹,也并不一定要分出好坏,王夫人便将这彩头给了崔灵毓。
四房这些年,为崔灵毓花了大价钱延请名师,如今看来成果还是有的。
崔灵毓因着这成果很是开心,笑着来摇王氏的手臂:“多谢二夫人,这会可以瞧瞧彩头了吧。”
老夫人正转头吩咐下人去拿几柄玉如意,抬眼瞧见了陆青凝。
她反应了一瞬,笑着招手:“青凝,来。”
青凝笑着上前,问了声老夫人好。
老夫人点头:“我记得你绣工极好,原先儿你送到立雪堂那几个荷包,上面的花样儿可是你自己画的?若是如此,今日不若也来凑个热闹。”
王氏最会察言观色,听老夫人如此说,早命下人备好了笔墨。
青凝有些迟疑,崔灵毓忙上前,听起来是替她打圆场,崔灵毓道:“祖母,你莫要为难青凝了,记得她刚来侯府时,母亲为我俩一道请了女画师,只青凝不爱此道,笔下无物,这才作罢。”
说话的功夫王氏已备齐了笔墨,她将青凝拉至案桌前:“笔墨都是现成的,老夫人既说了,你便试试吧,画的不好也不打紧,图个热闹罢了。”
青凝只好铺开了宣纸。
崔家诸位在除夕之夜对青凝多有印象,此刻倒是有几分好奇,纷纷围过去看青凝下笔。
只有崔素问没动,她听崔灵毓说过,陆家这位小娘子是个心机虚荣之人,丹青一道亦是人心的映射,心术不正的人画不出好作品。
青凝饱沾颜料,几笔下去是桃树虬结的枝干,再几笔,是枝上盛开的桃花。
虽说笔下之物勾勒出了形态,却缺少灵动的生命力,确实不是作画的苗子。
围观的众人便都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崔素问观众人神态,便知自己所料不假。
老夫人看了几眼,也未点评,只对青凝道:“无妨,日后若是想作画,素问跟灵毓都是有天分的女娘,你尽可请教。”
崔灵毓扬了扬眉,神色自得的看了一眼陆青凝,转身去寻王氏了:“二夫人,说好的彩头呢?”
王氏点她的鼻子:“就你心急”说着命人拿来了软缎包袱,打开来,是一件月白的春日披风。
崔素问蹙眉:“母亲,是一件披风吗,这有何值得你如此说道?”
王氏没回应,只浅笑着抖开了那件春日披风。
月白为底,远山青黛,桃花纷飞,竹林掩映,波光粼粼的缎面上绣了一幅寻春图。
寻常一件春日披风,因着这绣样,一下子有了生动的气息,抖开的一瞬间似有春意扑面而来。
老夫人赞道:“好画工,好绣活,怪不得你们二夫人如此宝贝。”
王氏得意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你们是不知道,东坊市有家清河秀坊,出来的花样儿只做京城独一份的绣品,价高者得,这件春日披风好几位夫人看上了,只我王氏入了眼的东西,又岂会让旁人买了去?”
崔灵毓目露欣喜,双手接过披风后轻轻抚摸了下,而后扬手披上了。
小娘子容貌清丽,披风一上身,仿佛将春日穿在了身上,水墨画一般清雅,众人交口称赞。
崔灵毓转了一圈,停在青凝面前,微微侧眸:“青凝,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这可是她熬了好几个大夜绘出来的寻春图,这上面的刺绣,乃是鹊喜同杨嬷嬷一针一线绣制的,用的是她们陆家从不外传的绣法。只是没想到,竟被府中的王氏买了去,怪道前几日吴掌柜说,有位贵妇人豪爽的很,只一眼就定下了这幅寻春图。
青凝笑道:“披风很美。”
崔素问是个爱画的,她站在一侧打量了许久,忽而道:“这幅寻春图形神兼备,灵动又鲜活,即清雅,又有旷达之意,也不知这位画师何许人也,想来定是位心思纯粹的,若是得见,倒想同她结交一番。”
崔素问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是京中世家贵女的典范,出身高贵而有才气,是以颇有几分傲气,青凝没想到,有一日能得她一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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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