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和俞图摔跤时,最后那一摔摔到了右后肩和背,这会儿不动还好,一动就从皮肉疼到骨头。
根据谢岍多年来积累的打人和被打的丰富经验,她断定自己右后肩附近,应该是摔出淤青了。
舒晴扶她慢慢坐到椅子里,声音低低说:“我们刚到时,听营里士兵说,你在练兵场跟人摔跤,是不是摔伤了?你那‘满山跑’特效药酒呢?”
“药酒不着急,回头有空再擦也来得及,”谢岍努努嘴,示意窗前那张铺满空白军文纸的桌子,忍着承受范围之内的伤疼,说:“现在火烧眉毛的,是写那玩意。”
要是舒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她以后就再也不说自己和谢岍打小认识了,她坐过去开始研墨,说:“老规矩,你说我写。”
“舒晴,你简直是我的救星。”谢岍满怀感慨,顾不得嘴贱说其他有的没的,抓紧时间开始口述下年大柳营驻军计划。
舒晴从事军中文事有十余载时间,又是帅帐中人,跟着大帅谢斛混饭吃的大帅心腹,谢岍只需要简单说出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就能用最简洁凝练的职业字句,精准而完整地表达出谢岍的中心思想。
十余年公事的默契,以及二十年的相识,使得二人交流起来没有任何磕绊,文书顺畅书写着,舒晴边下笔如有神,边抽出空来和谢岍说话,“你跟老姚他妹住一块,是真跟人好上了啊,你这破马张飞的德行,有点纳闷儿你是咋跟人好上的。”
“嗯呐,咋的,”谢岍歪在椅子里,左半边身体靠着扶手,右半边身子保持悬空,说:“好就好了呗,破马张飞怎么的,是玄德不同意还是云长有意见?*”
舒晴被逗得笑出声,写字的手却然稳的一批,仿佛写字的手不属于正在说笑的人:“玄德云长没意见,大帅和夫人呢?我瞅着老姚似乎也不知道嘞,你这整的,莫非只是玩玩?”
“福生无量天尊,”谢岍念声道家口头福语,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祖师爷说过,玩弄感情者必遭万鬼反噬,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唯忠于君父家国和心中所爱,怎么样,靠谱吧。”
舒晴忍不住看过来一眼,促狭说:“要是大帅和老姚,都不同意你们呢?”
“我三十岁,我哥从未提起过我的婚事,你觉得他在想什么?”谢岍的杀手锏就在这里,至于姚丰收的意见,有意见他憋着,“只是若我的事要是传回汴都,就怕谢相会反对。”
“是吧,”舒晴喃喃说:“毕竟不是太常见。”
不太常见是什么玩意,有关系么?就听谢岍若有所思说:“我就怕谢相会自作主张,给我定下别的什么有势力的高门贵女,好给他自己在朝廷里铺路,哎,你说要是谢相看不上七娘咋办?”
舒晴的认知,明显受到了出其不意的重创,以至于尾音发颤,写字的手都下意识停了下来:“啊?”
“管他呢,我看上的人,哪里轮得到那老头置喙,”谢岍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说:“七娘多好啊,多没眼光才会看不上她。”
“真是够了,”舒晴一个哆嗦从脚趾头打到头发梢,指甲盖上都差点冒鸡皮疙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年底回祁东,你先想想怎么应付于营长吧。”
咱们谢营长洁身自好,从未游戏人间,人间却留着与营长有关的“风流债”,传说中的“债主”名唤于冉冉,也是位一线带兵的女将领。
这件事里更热闹的是,谢岍对这件事的反应永远不在点上,任别人如何想把事往情感这方面给她点拨指导,这憨批总能轻而易举地一句话歪奔出十万八千里,让你所有心思功亏一篑。
“这个事它不算个事,”豪迈的谢营长,豪迈地说:“跟男的干架也是干,跟女的干架也不是不行,容我回家跪个搓衣板,报备一下就妥!”
为将而率军者,话说出口那是一口唾沫一颗钉的,鉴于认识二十年时间以来,舒晴从未见过谢二跪搓衣板的样子,当日下差时候,舒晴拽着谢岍手腕,提出要登门拜访老姚妹妹,其实就是为了看谢岍跪搓衣板。
结果还是被谢岍使出擒拿术里的挣脱技巧给逃脱,跑之前,她还扔下句让人听了后,恨不能一铁锹给她楔墙里的话:“文书就拜托你了!”
世界如此不公,有人要点灯熬油加班写公文,有人要回家抱着媳妇热炕头,舒晴只能对空挥舞着拳头,诅咒谢二喝冷水塞牙。
策马跑在回家路上,冷风里掺杂着沙砾扑打在脸上手背上,疼得像小刀子割,马道上往来稀少,谢岍嚇马疾行,只要想到天黑了家里有人在等,或是厨屋里叮当声响,或是卧屋里有灯一盏,她心里就会暖暖的,一片蕴帖。
没有亮灯也无妨,当她干一天活回到家里,有人软乎乎暖洋洋睡得正香,谢岍会抱抱那小软猪,还要再亲亲她,然后系上围裙去给小软猪做饭吃。
等吃饭的时候,小软猪就会化身小话唠,扒拉着她胳膊,滴里嘟噜说些上午出摊的新奇经历。
相处时间虽短,谢岍却未猜错家里情况,但今天有些意外,马鞍卸下抱进上房屋扔到门后,发现家里没人。
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炖着大骨头,香气从里面飘到当屋,厨房是热厨房,姚佩云并不在家,八仙桌上留有张纸条,姚佩云所写,所谓字如其人,那字体和她体型一样,圆乎乎煞是可爱。
“在蒋嫂嫂家帮忙,你自己盛饭吃。”
自己家与骑兵队队正蒋思生家,隔着四五条街,姚佩云跑他家帮什么忙,蒋思生他媳妇咋的了?
谢岍溜达进厨屋,一掀锅盖,立马被腾腾热气扑得拧起眉头,眼前模糊一片,她随意扇两下热气,皮糙肉厚不怕烫地,直接下手撕块肉丢嘴里,边嘶溜热气边咀嚼尝味。
这肉炖是炖地烂乎,不过好像还没放盐。
盖好锅盖,在灶台前溜达两圈,谢岍盛来半碗粥对付垫垫肚子,而后一抹嘴,迈着两条腿直奔蒋思生家来。
夜幕降临,蒋家家门没关严,半扇紧闭,半虚掩,目光越过门缝,扫见小小院里一片狼藉,谢岍一手轻轻推门,一手习惯性摸向腰间佩刀。
闪身进门后,听见屋里有低低啜泣声,谢岍避着地上翻倒砸碎的乱七八糟,身形似鬼魅利落,五六步穿过巴掌大的小院,将身来到屋门前,猫儿一般,丁点声音都无。
蒋思生家占地不大,屋里人说话时,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断续啜泣的人,是蒋思生他媳妇纳福,低低劝慰的是姚佩云。
好像是老蒋媳妇受了什么委屈,谢岍松开搭在刀柄上的手,后退两步,故意扬起声音唤了句:“纳福嫂,你在家么?”
屋里人赶紧擦眼泪整理仪容,只是哭过的音腔难以遮掩:“是营长来了啊,快进来屋,七娘也在。”
掀开大原特色的厚重毡帘,屋里和院子里一样满地狼籍,迎到屋门口的纳福,吸吸鼻子尴尬地笑了下,扶起张椅子说:“让营长见笑了,家里有些乱,您快坐,我去给您倒杯水来。”
“我……”谢岍刚想说我不渴不用麻烦,收到自家媳妇目光后,她从善如流改口:“那就多谢纳福嫂,正好一路走过来有些渴。”
纳福嫂去外面的小厨房烧热水,谢岍过来和姚佩云一起,简单收拾凌乱不堪的屋子,她拧起眉头用气声问:“是怎么个事,老蒋动手打媳妇了?”
“不是不是,”姚佩云扶起个翻倒的凳子,低声说:“吵架,你们营蒋军爷,把家里东西从里砸到外,然后摔门而去了,他家俩娃娃现在还放在隔壁邻居家。”
谢岍一听姚佩云这小语气,把腿朝上的桌子搬起来后,立马狗腿地表示:“夫妻吵架纯属个人行为,你气老蒋不兴迁怒我啊,”
见姚佩云没说什么,也没翻自己白眼,谢岍又凑过来问:“耽为个啥吵这样凶么,老蒋不是那喝花酒胡乱来的人啊。”
史官笔下曾记载,熙宁某年冬,大雪突降瀚海,灾,“饥,援不得至,人相食,诸将归,吐肉以饲妻子”,时谢岍奉命率大柳营驻扎在瀚海,那位史官所记吐肉饲妻之将,正是蒋思生。
老蒋跟着大营在城外刨雪打路,饿得一把一把抓积雪,混着抠下来的冻土吃,心里还惦记着病中发妻,把那好不容易分到的肉,带回去给媳妇填肚子。
那是整个瀚海的一道劫难,万幸,就在人无所食,至老蒋要割自己腿上肉带回去饲妻时,祁东军与鸿蒙军,合力打通了连接瀚海的救援道路,至而今,纳福嫂不知当年饥时,自己所食究竟为何肉。
后来,蒋思生母亲瘫痪在床,被接来儿子跟前,老蒋忙于军务,从未顾及过家里,家中里外全是纳福嫂一人在操持打理,还带种了几亩地,蒋母卧床四年,未生半个褥疮,走也走得干净体面,纳福嫂从未让老蒋有过半点后顾之忧。
老蒋与发妻纳福,是苦难里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如今日子慢慢好转,一双儿子都快四岁,两口子吵什么吵成这个样子?
姚佩云收拾着东西说:“纳福嫂一不留神,替蒋队正收了别人送的礼,对方想要托蒋队正办事,送过礼后,直接找上蒋队正,蒋队正不愿意干那些事,中午回来和纳福嫂绊了几句嘴。”
“呦,那怪不得,”谢岍想了想,说:“回头我找老蒋聊聊,看究竟是咋回事,我想,纳福嫂定然不是故意收礼的。”
姚佩云拿来扫把,扫着地上摔碎的水杯茶壶,说:“当然不是故意为之,纳福嫂说,那人把票子藏在茶叶包里头送给的她,直到今天中午,蒋队正气汹汹回来家翻找,她才知道,别人送的那两包茶叶里,裹着大票子。”
“唔,”谢岍若有所思地接过扫把扫地,说:“老蒋爱喝茶,两包茶叶又不值什么钱,谁知道坑就挖在这上头。”
两人把屋里大面上收拾了,烧好水的纳福嫂,用饭碗端来两碗热水,有些羞赧说:“茶碗茶杯一时也没了,招待不周,营长见谅。”
“嫂子跟我见外什么,”谢岍接过水,顺手递给姚佩云一碗,场面上的话也是多少会说些。
无疑,谢岍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与考虑,和姚佩云的截然不同,二人又在蒋家逗留些许时间,谢岍帮着把屋里屋外收拾了,姚佩云把娃娃从邻居家接回来,顺道和纳福嫂一起做了晚饭,时到亥才她们从蒋家离开。
大原的居民建筑,门上没有装气死风灯的习惯,街上无照明,只能看月色辨路,脚下是土路地面,大约是白日里附近街坊商铺,把脏水泼在了路上,路面泥泞湿滑,入夜便结了冰,走路时踩到咯吱咯吱响。
走着走着,姚佩云挨过来,把自己暖不热的手,伸进谢岍左手里,挨着谢岍走,大概因为是为军的,谢岍身上总是热烘烘的,靠近就觉得暖。
“哎,”在月光下走出去一段距离,谢岍左手里握着姚佩云右手,左胳肢窝下夹着她伸过来的左手,说:“近些日子以来,城外出现了一小股劫道的,之前全城铲雪时,好像同你提过。”
姚佩云点头,脸遮在厚厚的羊绒围巾下,说:“记得,他们又干坏事了?”
“是啊,”谢岍说:“之前他们劫商队的钱,因要的不算太多,很多商队能承受,又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而选择给钱了事,此般绥靖,纵得那股人于昨日傍晚,劫了大帅派往肃里的特使。”
他们不仅设计劫了黎栗鄂等人的钱,还在冲突中伤了百姓性命,那股人虽没敢伤军身之人,但事情已然闹到谢岍眼门帘底下,忍着不吭声绝对不是她谢岍的做派。
姚佩云果然问:“我还以为,你上次说的时候,就已经出手把土匪收拾了。”
按照谢岍的行事风格,一般小火苗才有起势,就会立马被她啪地一巴掌呼灭,怎么都不会任疥癣之疾,发展成肘腋之患。
“就,没有啊,”谢岍吸吸鼻子,说:“那股人应该是很了解这边各城的情况,知道大柳营和南边五溪城甘吾营有点那个啥,所以他们在望春地界上犯事后,就选择逃到五溪躲风头,那边的甘吾营老大吧,她又太不愿意配合我们,啧,就纳闷儿,这么多年来,那家伙干嘛就非跟我过不去?”
而且,她哥谢斛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大柳营调防来望春后,紧接着就把甘吾营调到了五溪城。
这两年来,就连带着张青阳,也跟着两营之间的不和,受下不少夹生的委屈,望春府衙几乎每次和五溪城那边有公务往来,张青阳都逃不过被好一番“折腾”。
姚佩云想了想,说:“你对人家甘吾营营长,做了什么?”
谢岍太阳穴突突地跳:“冤枉,我跟于冉冉真的真的没有啥私仇,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爱和我过不去。”
“于冉冉,男的女的?”姚佩云不知道怎么就嗅出了这里面的不同寻常,用抱着谢岍手臂的胳膊拐了她一下,掀起眼睛看过来:“女的吧?”
“嗯,是,”谢岍眉头一拧,纳闷儿说:“她从小就爱和我过不去,小时候,曾有个男的,打不过我还光想跟我打架,后来被我揍的很了,他就说他喜欢我,嘿,我刚高兴一天,结果老于嫉妒我,第二天就给那男的打折一条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男的,你说,她脑子是不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看是你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吧,”姚佩云笑起来,用暖热起来的手,抠谢岍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说:“你就没有觉得,人家于营长其实是喜欢你?”
“喜欢我?!”这回轮到谢岍万分震惊,瞳孔地震,声音都忍不住拔高起几分,激动地响在空荡荡的街上:
“要是她没有把我推进过猪粪池,没有往我衣服里塞过小菜蛇,没有趁我不注意,把我没系好的腰带栓在课桌桌腿上,没有把我水囊里的水换成墨汁,喝得我满嘴黑,福生无量天尊,或许我真会觉得,她处处跟我过不去,其实是因为喜欢我!”
“谢重佛,我怎么,觉着有些好笑呢。”姚佩云忍不住捂着眼睛笑起来。
来了,大柳营营长谢岍谢重佛的克星,甘吾营营长——于冉冉。
*注:大家都知道某知名电影里有这么句酷炫的台词,作者挺喜欢他们的电影,常看,所以写着写着就顺出了这么一句来,要是有人觉得是涉嫌抄袭了,就在评论上说一声,咱再改其他的。
——胆小怕事的作者常文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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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