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第26章 白露

当司妍再次醒来，发现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沉重冰冷的感觉早已消失，反而被轻松与柔软包围着，她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向右边稍稍侧头，窗外漫天的橘红色夕阳象征她已经睡了很久。向左望去，不出意外地正对上段无的双眼。

“你感觉怎么样？”段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想问司妍别的问题。

“我好多了。”

司妍的声音有些沙哑，接过来段无递给她的水，喝了一口。

“你想吃什么？”段无把她的杯子接过来，放回床头。

这句话司妍听了一次又一次，这一句感受最为真实，好像他的情感随着声音变得有形起来，她瞬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段无见司妍没有说话，一边笑一边接着说：“我其实做了你喜欢的丸子汤，但是把鱼肉换成鸡肉了，味道可能不如之前，等过几天你好了，咱们再吃鱼，现在正在锅里温着呢。还有一碟……”

司妍的视线逐渐模糊，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段无见司妍突然哭了，把手放在司妍额头上，手心隐隐透出些白色的光。

“你哪不舒服，司妍。”

“我明明都检查过了啊，你还难受吗，司妍，你冷吗？”

段无手忙脚乱，眉头拧到了一起。

“我没事。”司妍被段无的样子逗笑了。她按下他的手，环绕在她周围的光束才慢慢熄灭。

段无看着司妍，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又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回来。”

“真的，谢谢你。”段无说道。

晚上，司妍躺在床上，段无在旁边守着。司妍让段无关上灯，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司妍闭上了眼睛，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很久都没有睡着，等她再睁眼时，借着月光，看见段无趴在她的床沿，显得他无比柔和，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熟睡安静的样子更接近一位活生生的人的正常生活了。

她知道段无是不需要睡眠和饮食的，今天是真的累了。她从被子里轻轻抽出手，悬在半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头顶的一点发梢。司妍又把手赶紧缩了回去，笑嘻嘻地给自己重新盖上被子，安心睡了过去。

之后的几天里，司妍好像要接受审判一般，观察着段无，但是段无对她和以前别无二致，甚至因为她着凉了，更加关怀备至。

段无的所作所为让司妍觉得，她是否给段无一个回答并不重要，第一重要的是她自己，她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而不是总为别人考虑，或者说，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同时，司妍也在思考她对段无的感情，她开始留意他的穿着与性格，甚至知道他喜欢哪种花。她越了解段无一分，就越觉得对方适合自己，就越喜欢他一分。

这天早上，司妍起得很早。霜气凝结在植物的叶片上，大地结满了晶莹的细小水滴。司妍好奇地看向窗外，嫌窗口太小又跑到书房的阳台去看全景，刚打开阳台门，冷气就扑面而来，远处雾气昭昭，好似仙境一般，几束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也仅仅到达树梢。

“司妍，小心着凉。”

段无从身后给她披了一条毯子。司妍低头，那条深绿色的毯子被披在肩上，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那片湖中。

“段无，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段无把司妍拉回去，关上了阳台门。两人坐在了书房的沙发上。

“你怎么不问问，我那天去哪了？”

“你想说的话，会和我分享的。”

司妍紧盯着他，没有放过一丝表情的细微变化。可他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脸上有怒不可遏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平和，没有一点波动，像在说一条平平无奇的定义。她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宁静，像古老河床深处的暗黄色泥沙，这种情绪是岁月沉淀后遗留的吗？他的身材瘦削，一点都不像在沙场征战的将领，更像是守护山中寺庙的老者，一种不符合他外表那样年轻的气质。

“你对我们人是如何看待的呢？”司妍怀疑他在时间中对人已经麻木了。

“我以后可以带你去看看。”

“但是，你先吃饭吧。”段无继续道。

早饭的时候，段无坐在一旁，看着书，司妍知道，他根本就没看进去，以她的了解，他现在翻页的频率太过漫长。

饭后，司妍回到画室。段无依旧去了书房。靠近天花板顶部的彩色玻璃窗显得房间富丽堂皇。

“我的天呐，你是说司小姐早上消失了一会，又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桌子上的茶壶惊讶地壶盖都要掉下来了。

“是。”段无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所以，这位悲伤的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了把自己整成这样？”

“我不知道。”

“你没问吗？”

“没有。”

“我以为你们两个人无话不谈，没想到……”

茶壶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但是不得不说，段先生，你的魅力不减，她肯定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是她自己的功劳。”

“那就还是老问题，她到底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谁了？”茶壶叹了口气。

段无没有回答，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画，画上的人深陷洪水与烈火之中，对拯救他们的神，有的表现出欣喜，有的却惊恐万分。

“我们走吧。”段无在画室外敲门说道。

司妍听到后连忙起身开门。

“我们去哪？”

“你去了就知道了。”段无拉住司妍的手说道。

段无在司妍的眼前晃了晃手，他们便来到一处国外的街道上。街上有很多抗议的人，他们在争论有关税收的问题，那些警察和政府官员正在劝说他们。经济早已萧条，人们过不上以前那样的好日子了。熙熙攘攘、互相推搡。

“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是对的，错的是别人。”

司妍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场景又变换了。这里很熟悉，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殡仪馆。

段无给她指了一下前面的那个在地上坐着哭的男人。

“他家人刚刚去世，他的心情中除了悲伤还有庆幸。”

“庆幸？”司妍不解。

“世人给予他的习俗是至少守孝三天，好在今天是周五，工作没有被打乱了节奏。”听到这里，司妍轻轻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们在精神上过得很苦，甚至对于自己难过与哀悼的时间也会感到抱歉。”

他们又来到一间灰尘遍布的房间，这里的家具一应俱全，摆放的物品好像刚刚还有人坐在这谈笑风生，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在。

“有时候遗忘也是地狱。”段无说道。

“如果人们需要被记得的话，那么遗忘就是一种酷刑。”

这让司妍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段无打开大门，门外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沿着路他们来到一个公园的角落，长椅上有一对情侣。

“你喜欢这个灯吗，是仿照一个名叫满天星的花制作的，很漂亮的。”男人很欣喜地拿出礼物送给对面那个女人。

“我不喜欢。”女人回答道，眼看着对面那人的脸色变得很差。

“有些太伤人了吧。”司妍悄悄对段无说。

“那如果这是她第一次表达自己的喜好呢，又不是不喜欢对面那个人。”段无冲她摇摇头。

“再如果，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她喜不喜欢，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感受呢？”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知道他们的结局吗？”司妍追问。

“这不难猜到，毕竟你们人类沟通的方式算不上特别有效率，他们有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对方真正的心意。”

司妍深深望了他们一眼，男人满眼堆笑的表情又浮现在脸上。

走着走着，司妍跟着段无来到一家小吃街，这里的人更多。他们两个就像透明一样，没有障碍地穿过了人们之间。就在司妍惊叹于他的能力时，段无的手在司妍的眼前轻轻略过，她看见人们的头顶上有很多数字，这些数字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数字都在下降。

“这是什么？”司妍惊讶地问。

“人们的剩余寿命。”

司妍观察了一会他们头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不对啊，这里的时间怎么流逝得那么快，人们头上的数字根本不是按照正常时间走的。”司妍抓住了段无的手臂。

“是这里马上就要发生自然灾害了吗？”司妍四下张望。

“自然从不这样做，它从不伤害人们。结果往往是人们本身造成的，何苦雪上加霜，他们自己就足够让他们深陷泥沼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他们吃的东西，对健康并没有好处。”

司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第一次直观体会到有害食品的影响。

“我不明白，司妍。你们人类对杀人与贩毒这种快速致人死亡的事件大为抵制，对待有害食品这类慢性死亡的东西熟视无睹，人们对生命无比珍视，却对其的减少还有快慢之分。”

“他们渴望的东西现在正在腐蚀着他们自己。”司妍回答道。

“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你们好的。”段无握住司妍的手腕，看了看她。

“回家吧。”

“好。”

段无拉着司妍，走到一个商店前，打开了门，他们又回到了家中的客厅。他们坐下来，段无为司妍倒了杯水，递给她。

“这就是我看到的人。”

“那真是，有点糟糕。”司妍无奈笑笑。

“曾经我也这样认为，但并不都是这样的。”

“诶，我知道我们是什么德行。迎来送往，见人皆是利己之相，选人皆是利己之人。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看到利益就迈不动腿了。你说得对，人们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忘了自己的灵魂。”司妍的后背靠在沙发上。

“美好的事物还有很多，比如你，司妍。”

“司妍你知道吗？我曾经对人们百般求得一样事物感到不屑，不知道那些短暂的快乐和瞬间的持有究竟有什么值得吸引他们的。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正经历着祈求。”

“你……”

“你知道的，我对财富与地位没有追求，那是人的羡慕和嫉妒堆积成的。我现在我只想要你对我的关注。”

他顿了一下，见司妍没有反应，又说道：“还可以再少一些。”

“我对你这么重要吗？”司妍还没缓过神来。

“我本是基本不抱希望，来通过你，再度验证我对你们人类难堪的印象，揭露你们人类的罪行，但我发现我错了，你们中还是有一部分人是正直与美好的，就像你。这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因为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勇气与善良。”

“段无，其实你猜对了，我本是走投无路，向你寻求一个了结。我胆小又懦弱，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好。”

“可你那天，是自己回来的。”

段无对她笑了笑，司妍愣了一下，抱住了段无，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

“谢谢你，段无，谢谢你一直这么鼓励我，肯定我。”

“可是段无，我要是把你当成我的寄托，怎么办？”司妍把抬起头抬起来看着他。

“这很好啊。”

“可这种喜欢一开始并不纯粹。”

“那又怎样？谁规定‘不纯粹’就是贬义词了。”

“你真好。”司妍又抱了过去，他身上的味道温暖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