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十月份,山上的积雪已经及膝了。库特昨晚喝了酒,睡得迟了一些,早上从噩梦中惊醒,连忙起身,上楼去儿子的房间看了看,没有人在。床上还是温热的,他打开窗户,一眼便看到院子里有一行脚印,通往附近的山坡,儿子正在那里一边练习打枪,一边喝猎狗阿福玩飞盘游戏。
儿子从小在南方长大,那里常年气候温热。他的母亲去世之后,自己一个人靠着步行,跨越大半个莫亚蒂斯,找到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库特还记得,那天他刚刚执行任务回来,工作不顺,筋疲力竭。那个不过十岁的男孩儿,面黄肌瘦,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坐在他家楼下的台阶上,缩成一团,被他喊醒之后,胆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男孩出生一个月后,作为父亲的库特才急匆匆去医院看了一眼。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只是从前妻的电话里得知小孩个性偏执,不够合群。他总是感到厌烦,不愿意多问,默默地把更多的钱寄给前妻。
他小时候也是一个偏执的人,不够合群。那又怎样?他成为了星轮逐日队的顶级特工。这种工作对他这种喜欢独处的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当他见到那个孩子,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雪门不乐意说话,对他是这样,对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也是这样,在学校里也是这样。
他沉迷于自己的积木世界,对任何事情不屑一顾。
后来有一天,他带着满身伤痕回来。雪门仍然在玩他的积木,对流血的额头丝毫没有感觉。库特连忙为他包扎了伤口,对身体进行一番检查,发现他旧伤加新伤,瘦小的身体能支撑下来活着便已经是奇迹。
库特怒火中烧,找到学校质问,那些人却说雪门几乎不在学校里出现。他明明每天送儿子上学,接他下课。一副任人欺侮的孩子,这身伤痕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想去上学。”雪门只说这一句话。
他喜欢的番茄酱意大利面第一次没有吃完。
在这之后某天夜里,他回到家里,发现门是被子弹打开的,屋内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扔在地上,沙发、墙壁上数不清的弹孔,天鹅绒漫天乱飞,床上一摊血迹。见惯了鲜血的库特,一想到那是儿子的血,他那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
原来并不是儿子的错,是他的仇家找上门来。
因此库特带着儿子隐居到了深山里。原本想要去他妈妈的家乡定居,雪门拒绝了,说他喜欢雪。
他喜欢雪吗?库特一点也不清楚。
库特带着儿子日复一日的训练,提高自保能力。雪门也有意于此,每天带着狗在山林中跑来跑去,看起来快活得很。
一巴掌把睡着的人从梦中打醒。
刚刚的刺眼雪景瞬间变成了眼前的台灯。时间显示晚上九点,此处正是南方,十月的季节,他穿着一件衬衫,正在保养枪支,阿泽斯拉的哥哥向他介绍的魔术师便上门了。
库特不喜欢这种东西,想着等他上门之后,随便找个借口送走。结果,魔术师刚坐下,他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明显是被这位魔术师打醒的,库特浑身戒备,甚至抓起了枪,魔术师并不紧张。
“见到你儿子了吗?”魔术师问。
“我儿子已经死了。我做过很多遍这样的梦了,不好意思,一下子就睡着了,没能招待你。”他突然睡着这件事太奇怪了。
“你不是睡着了。是我让你回到过去,寻找你儿子死亡的线索。”魔术师调整着手上的一只手表,“很多事情为了保密,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时光穿梭?”这种事情真的存在?
“我是来自卢米内斯特的魔术师。希望你这次回到过去能认真一点,找到一些曾经被你忽略的证据。”
库特没有争辩的机会,再次陷入了沉睡。
他十分珍惜和儿子相处的机会。以前也并非没有珍惜那段时光的意识,而是他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教会儿子能够自保这件事情上。除此之外,他需要采购、修缮房子、洗衣做饭,致力于让儿子在这小木屋里生活得舒服。
雪门似乎并不领情。除了身体的训练和生存技能的学习,他刻意避免与库特对视。
“想要回去祭拜一下妈妈吗?”库特故意用妈妈的事来引起雪门情感的波动。
一向不搭理父亲闲聊的雪门,一边凿着弓箭,一边摇头。
“妈妈一个人在南方很孤单,应该想你了。”
库特多年前也是这么做的,为了让儿子对自己敞开心扉,不顾雪门的意愿,擅自安排了这场旅行。雪门总是乖乖的待在他身边,穿着长衣长袖,再热也不脱下外套,带着遮阳帽和面罩,不说话。
库特有点好奇,这样的孩子是怎么独自一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的?
不过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雪门遭受了痛苦,作为父亲,他做再多的事情弥补也不够,没有办法再对雪门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当他带着雪门来到妻子的墓碑前,拿出在集市上买的鲜花和水果。一颗橘子滚到了地上,雪门主动的捡了回来,趁着库特伤神之时,自己剥开来吃,也递给库特一瓣。
库特有些难过,“这是给妈妈的东西,我们不能吃。算了,妈妈会原谅你的。”看到妻子的身旁紧紧挨着一块空碑,他觉得这肯定是墓园的人为了多卖出一片地,恨恨的看了一眼,但把不满咽进肚子。
“妈妈,怎么了吗?”
对于雪门开口说话,库特惊喜又对此觉得心疼。年纪尚幼的孩子连死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认识这世界是怎样的残酷。
“妈妈在地下应该能好好活着吧,你为什么这么难过?”雪门那只磨出了茧子的手轻轻抚着库特的脸颊。
“对,妈妈她在天上会好好的,看着我们坚强的生活下去。”
雪门望向天空,表情困惑。
“给妈妈的花,为什么不送进去?她在哪里?”
这孩子不像是痴呆,已经十三岁了,对死亡的认知只到这种程度吗?妈妈的死亡,他已经忘记了吗?曾经的库特不愿意再继续悲伤下去,所以话题到此为止。而现在,库特的身体里,来自未来的意识在抗争,他冥冥之中觉得需要告诉孩子真相,帮助孩子直面残酷。
“你妈妈已经死了,雪门,明白吗?我们失去她了。”
回到山林小屋之后,库特不多久便发现雪门在山坡上立了一块石塔,前面摆放了一些水果。他走过去问,“你在做什么?”
“这是祭奠,对吗?”雪门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吐字生硬,“为了思念亡故的人。”
“你要是想留在妈妈的家乡,我没有问题,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库特感到欣慰。
“没有,我是在思念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库特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也能交到朋友。不过,如果是他的朋友,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只可惜……他的朋友也去世了?“雪门,能告诉我你的朋友他怎么了吗?”
他交了朋友,而这位朋友去世,绝对不是去祭奠了妻子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他经历了两次死亡,却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吗?未来的库特在此时的身体里思考着。他不再放过任何细节。
“我的朋友,阿泽斯拉,离开我三年了。”
初次听到这句话的库特,轻轻的抱住了儿子,一起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天空,望着湖面。库特并没有把“阿泽斯拉”这个名字放在心上。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的库特知道“阿泽斯拉”是谁。他依然同上次一样,轻轻的把儿子揽进怀里,温柔安抚,“没关系的,还有爸爸陪着你。阿泽斯拉会有新的朋友,你也会有新的朋友,大家都会在自己的路上开心快乐的往前走。”
“雪门,我们去拜访你的朋友,阿泽斯拉的家人怎么样?”
没有出现在过去时空里的这句话,引起了一些变化。
阳光照射在雪山上,处处刺眼。雪门原本一直毫无感情的眼神此时也像阳光下的雪一样,刺着他的眼。小孩露出了猎豹般的戒备,“你是谁?”
库特差点忘了,距离儿子遭遇黑熊袭击,正是第二天一早的事。他从梦中惊醒,看到床头的钟表正指向十二点。他本想去冲个澡,回来继续睡,一种不安的心理迫使他精神紧张起来,先去楼上的房间看了一眼儿子。
他睡得正香。库特检查了一遍窗户、屋顶,留下纸条,叮嘱他不要单独出门,然后关上了房门,设置好警报器。接着去地下室准备好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和枪支,在楼梯上一直等到天亮。
是这个时候吗?库特越发清醒的脑子恍然觉得一股冷气从中闪过,接着四肢开始麻木,警报声在耳边轰鸣作响,但他无法动弹。
死死睁着的眼睛,看见一群披着白色皮毛的人,内部制服携带着星轮逐日队秘密成员徽章。库特的眼睛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人强行关上眼皮,他看不见了,但是还能听见。
“不要伤害我爸爸。”
是雪门的声音,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库特扶着前额睁开了眼睛,看见魔术师站在一盏台灯旁。光芒有些刺眼。
“我儿子早都被外星人夺去了身体。我还以为……”是在遭遇黑熊袭击之后,被抢救的手术台上。他找到的证据是这样的。“我可以救他的,让我再回去一次。”
“你从来没有仔细调查过你妻子的死。很简单的事情,随便找个街坊邻居一问便知,但你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魔术师扔给库特一沓报纸,“你妻子被流弹误伤时,怀里紧紧抱着你们的孩子,两个人都没救下来。还记得旁边那个没有刻字的墓碑吗?那是当地人的传统,年幼的孩子意外死亡,会葬在妈妈身边,不留碑,代表他在这世上没有活过,还能重来一次。”
也就是说,他相处了四年的孩子,一直都是那个不知来头的外星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