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长生、没有爱 第17章 谁才是羔羊

阁楼的窗户已经打开了，血腥味还是久久消散不去。苏维里安躺在房间唯一的单人床上，一双脚悬在空中。他的身材相比于这张床来说，过于高大了，超出了莫亚蒂斯男人的平均水平。他不善拳脚，力气却大，加之手腕上那块表暗藏乾坤，所以他才有自信四处行走自如。

苏维里安那天中了四颗子弹，一颗在右腿上，其他三颗在后背。险些要了命，但他撑过了半小时的逃命奔走，撑过了一个小时的车上颠簸，流了一点血。没有麻醉药，生生被几个人按着取出了四颗子弹，流了一堆血。他没疼死，也没流血而亡。在床上虚弱的躺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中午时分睁开眼睛。

第一句话是，“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奥菲利亚不想同他说话。她当然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一名病人，但她和仇人无话可说。

又过了三天。楼下一阵“咣当咣啷”的声音。早有人来通知他们说这是十八号大楼来人搜查，搜查的对象当然是两个明显有着异国特征的陌生面孔。卢米内斯特位于莫亚蒂斯的联合基地大多是异国人，但陌生面孔只有他们奥菲利亚和苏维里安。而苏维里安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见客。

奥菲利亚躲在被子里听着那阵吵闹声，如同铁锤，一捶一捶的捶在她的心上。那天，要不是苏维里安替她挡枪，教练的那颗子弹便会正中她的眉心。若是她死了，会有人知道海斯特其实死了两次，一次是在卢米内斯特的信息统计部，如今已经被封存，很少有人能进去；一次是死在奥菲利亚的身体里，被带了她六年的教练误杀吗？

“别怕，我们很安全。”苏维里安轻轻拍着被子底下颤抖的人。

奥菲利亚把被子拉到肩膀处。她侧躺着，正好看到裹了好几层的绷带仍然透出了血迹。血的味道让她有些犯恶心。

“你知道我是海斯特吗？”她担心自己这样说不足以让苏维里安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补充说，“你应该记得，海斯特当时穿着印有‘HHERO’字符的制服，我是星轮逐日队的预备队员。你要杀掉我吗？”

“我知道你是谁。奥菲利亚，你待在我身边尽管可以放心，没有比我这儿更安全的地方。”

“你说信息统计部被封那天，也就是阿里被抓那天，你就知道奥菲利亚已经被精神寄生了，好像在那之后你就很少叫奥菲利亚这个名字，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奥菲利亚的脑子里实际上是我了吗？”

“嗯。”

“那……”奥菲利亚仰头去看苏维里安的眼神，此刻他因为虚弱，脸色苍白，眼神也变得像是细细的流水，轻轻浅浅的晃动，真切的感情随之淡漠了，礼貌的笑意反而凸显了出来。他是温和的。奥菲利亚继续说，“你看着我的时候会不会心痛？”

苏维里安仔细思考，回答：

“卢米内斯特这个地方什么都有，除了爱。”

“你是说夫妻之间也没有这种东西吗？”奥菲利亚早有听闻，只是不理解，不相信。此刻也是半信半疑的听着。

“表面夫妻，只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正常的角色扮演。大家已经忘记了爱是怎么回事。”

“阿里说你很爱我，但爱而不得。”

“或许我是这样的人。”

“我以为奥菲利亚也很爱你。她的记忆里全是你们俩热恋的画面，误导了我。所以我早就暴露了对吧？”

“你刚从实验室出来我就怀疑了，当你跟着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我心里已经断定了，但还是想要多次确认，说服自己。奥菲利亚从来不会允许我碰她的身体，也不会屈服于我的威胁，不会接受我的保护……任何东西。在她眼里，我应该也是她仇视的对象。在人前假扮恩爱夫妻，总是我在唱独角戏，她只要安静待着就算配合了。那些记忆，大概是听多了谎话，形成了虚假记忆。”

“你怎么确定她心里不爱你呢？你不是说卢米内斯特的人已经忘记了爱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这么在乎她的态度？”奥菲利亚越来越搞不清楚这些事儿，急得爬了起来。

“我和别人不一样，你还看不出来吗？”

苏维里安的视线从奥菲利亚的眼睛上慢慢下移，锁定她的嘴唇。

奥菲利亚利落的出手抬起苏维里安的下巴，两人目光再次落进对方眼里。

“你想亲我的时候，脑子里是奥菲利亚，还是海斯特？”

奥菲利亚故意戳中苏维里安的痛处，如果他真的会心痛的话。原本高傲、冷酷、并不亲近的妻子忽然变得柔弱、对陌生的生存环境充满紧张、需要依赖、任由他掌控，是不是正中他下怀？这样的情况下，要是他爱他的妻子，爱的是对他示弱的奥菲利亚，还是顶着奥菲利亚那张脸的海斯特？或者谁都不是，他喜欢的是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爱的感觉……

苏维里安听了这个问题，微微皱眉，闭上眼睛，仰面一倒，逃避回答。精神寄生的弊端之一：身份归属问题。被精神寄生的人已经拥有社会角色，被寄生之后他是谁？弊端之二：被精神寄生的人，精神是否已死？有没有恢复活力的可能性？一个人的精神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中是否会受到原主人的其他身体器官影响，从此改变心性？这些问题没有经过系统的验证。阿里手上唯一一个实施于人的对象，是奥菲利亚的父亲。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莫亚蒂斯失踪三个月，随后回到卢米内斯特，步步高升，直到落马，莫亚蒂斯特工的身份才昭然若揭。至于到底是卢米内斯特人的罪，还是莫亚蒂斯的错，至今无以下定论。

而他明知道精神寄生者不被允许存在，还冒险把奥菲利亚留在身边，只不过是为了内心一个渺小的希望。

奥菲利亚确认他是假装睡着了，不是死了，才放心的躺下来继续睡自己的觉。她不在乎和苏维里安同床共枕。她连自己的人生都搞不清楚，没有心思注意到其他事情。况且，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和苏维里安的关系扯不开剪不断了。

过了许久，苏维里安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扯着伤口帮奥菲利亚把被子拉到肩膀，他自觉动作很轻，但奥菲利亚猛然间睁开了眼睛，弄明白是苏维里安的动静之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睡去。

苏维里安回想起近距离看到过的十八号工作台上的海斯特的面容。那是个年仅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脸上稚气未脱，穿着一套印了“为信仰而战”标语的制服。恐怕是连信仰都搞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的年龄就叫叫嚷嚷的要为此捐躯了。她的警觉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训练出来的，亦或是奥菲利亚的身体记忆？他看着她睡熟的模样，窗外天色渐暗，一颗星闪闪烁烁，偶尔飞过的麻雀成了他梦中的景物。

直到脸上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将他唤醒。此刻已是深夜。奥菲利亚被笼罩在晕黄的灯光下，衬得她整个人散发着慈爱、温柔气质。苏维里安想动一动身子，刚抬手起来，发现自己被绑了。手脚被四只手铐困在床上。

“我刚刚为了救你，险些丧命。”苏维里安对此不解，表现出微弱的抗争。

“我可不这么认为。”奥菲利亚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此刻她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他的生命的主人。“要不是你故意引起惊慌，护卫队不会开枪，我的教练也不会开枪。好吧，就当是你救了我，苏维里安，卢米内斯特基地的总督，你为什么要救我？”

苏维里安苦笑，“海斯特，就像你为了你的信仰，我也有值得拼命去守护的东西。哦……我的意思不是指你，别误会。”

“你的目的是什么？”奥菲利亚一点也没误会。也没有因为苏维里安的冷幽默情绪波动。她在确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所以必须十分谨慎。

“你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了？要跟我回卢米内斯特了？”苏维里安准确的说出奥菲利亚的意图。

她一点也不惊奇。

“你如果好好观察的话，会得到这个答案。但你显然不相信我。”

奥菲利亚自以为也能看透苏维里安那双喜好表达感情的眼神。比如现在，她以为他说这话时是位居高位者对下位者教训、微弱指责的口吻，他的音调也是如此指示，但他的眼神淡淡的，失去了活力似的。

“我曾经是弱者，如今我想要做点什么能让弱者也有机会让生命变得有价值，还没结果就枯死这件事放在种植业上还是人类养殖上都令人伤心，海斯特，我只说这么一个理由，能够让你信服吗？”苏维里安嗤笑，“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是他被绑在床上，失去了话语权，他仍然如此张狂、不屑。

“剩下的理由由你来发现。帮我解开吧。”苏维里安抬一抬手，手铐撞击的声音在房间里异常清晰。

“人类养殖？这样的方式是你们卢米内斯特人的说法吗？果然是科技进步，文明落后的星球。”奥菲利亚占据上风的时间短暂的结束了。她不自信的提出自己的诉求，“我得保证自己不受伤害，万一你是在骗我，利用我，虽然我早已没有退路……”

奥菲利亚还在婆婆妈妈的说话，苏维里安已经自行摆脱了束缚，从墙上的工作日志撕下一张纸，极其熟练的将其折成一朵百合花，又从手指尖引出萤泉覆线菌，直到它们繁殖成肉眼可见的蝴蝶形状后，抖落金色的粉状物。苏维里安再利用手表中的成形功能把那些粉末加工成两块指甲大小的金属片。

他把其中一块金属放进百合纸花中，推出窗外。那朵花慢慢飘向高空，苏维里安在奥菲利亚身后教导，“只要你说一声‘破’。”

“破……”奥菲利亚无意识的遵从。

突然一声爆响，火花如烟花绚烂。

奥菲利亚回头责难苏维里安，又见他扯开绷带，将另一块金属片生生扎进未痊愈的伤口中。

“你做什么？！”奥菲利亚上前阻挡被推开。

苏维里安忍着痛强颜欢笑，“我的命在你手里，现在有安全感了吗？使用的方法刚才教你了，这东西相当于超微爆炸分子，除非爆炸，否则会永远留在我的体内，没有办法可以拿出来。”

奥菲利亚呆呆的看着这如疯似魔的行为，听他解释了这么多，心里只想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奥菲利亚暗自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嘴。苏维里安立即紧张的扑过来捂了她的嘴，痛喘声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原来是左肩处的血顿时成股流下。看见他紧张的反应，奥菲利亚暂且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