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江的出租屋内,张阔洗完澡蜷缩在椅子上,湿发落在肩膀上也没管,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上划,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头像。
这个没感觉,那个也没感觉,没感觉,没感觉,完全没感觉……
张阔是在翻她的大学群。
事出有因,张阔在昨天忽然福至心灵,想到既然大哥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她思考了很久在自己前四年的人生中是否有哪个可以变有钱的转机,思来想去只有当初张秋实和于海华离婚的时候她离有钱最近了,那时候张秋实问她要跟谁,她二话不说选了张秋实,没想到于海华离婚一年后就走了运,现在日子过得可是舒舒服服。
但小德现在所在的时间里,张秋实还没有诊断出肺癌,也没有和于海华离婚,她还没有做出选择。于是乎她请求小德帮忙,找到四年前的自己,告诉她一定要选跟爸爸。
拜托,能躺平为什么要站起来啊。
“如果我真的变有钱了,那我的钱也有你的一份!”她是这么和小德说的。
“啊这样……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小德提问。
啊啊啊啊烂梗滚开!
“可以,但你得找到我,和我立个字据才行。”小德正经起来,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像是在为参与了某种秘密行动而激动。
啊……立字据,小德还挺严谨。
但小德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她要找到自己,那么相应地,自己当然也要找到她才对,否则就不公平了。
这也是为什么张阔又想方设法混入了之前退掉的大学群,在上千个人中找自己那一届前后的几届学生。
但她显然是有些天真了,大哥所说的“感觉”并没有降临到她头上,她已经在这里翻了很久,但是毫无头绪,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其它认出小德的办法了。
要不让小德换个显眼的头像吧,这样她也能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种方法也试过,但很有可能在后面四年里小德又换掉了,因为她和小德约定好的头像她完全没有找到。
难道贫穷才是我的归宿。
张阔又要落泪了。
至于张阔为什么忽然福至心灵想请小德帮忙变有钱,自然是因为张阔没有谈妥,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被开了。
事情还要从昨天上午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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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阔回到澜江的第二天就去了公司,进了办公室后,正对上打扮干练的部门经理那张严肃的脸。
张阔咽了咽口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她张阔是谁,张阔是个专业的好客服,自她进入这个行业,通过三年的努力不断精进自己的能力,已经练就了一个三寸不烂之舌。
虽然现在经过自己的努力把工作给努力没了。
张阔坐在办公桌前,决定先按兵不动。
徐经理开口道:“张阔啊,你知道你的优点在哪里吗?”
张阔装作想了几秒后回答:“一直以来都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从来没有迟到早退吗?”
徐经理双手十指交叉,微笑着看她:“这也算,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张阔继续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学习能力强?还是接待客户好评率高达98%呢?”
她在心里暗暗握拳。很好,就是这样,把自己的优点全抛出来,公司总不能辞退一个这么优秀的员工吧?
但徐经理摇摇头,打住了她继续说下去的话头,“都不是,张阔你在这行待久了应该也明白的,客服这个岗位的流失率很高,很多人为了过渡都会选择来干这个工作,三年前我在这里面试你的时候,你说你对未来的打算就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安稳度日,你还说你的抗压能力很强。”
张阔点点头,印象中自己确实是这么自荐的。
“事实上,你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员工,就像你说的,抗压能力很强。当初你刚接待客户的时候有个别无理取闹的客户,我以为你过段时间也要走了,但你没有任何脾气,最终将事情顺利解决了。和你同一批来的同事都渐渐换了工作,你却在这里坚守了三年,对于公司来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员工。”
张阔被夸得有些心思飞扬,但仍旧保持着一副虚心的样子,“没有没有,是徐姐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但徐经理的语气却忽然变得有些轻飘,“其实偶尔看见你身边的同事收拾东西离职的时候,我看到你认真地对着电脑回复客户,会想你是真的**那么低吗?林州音院出来的,怎么就甘心只拿这么点工资呢?”
张阔想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认真,她只是在摸鱼发呆。
“可能你的确比较容易满足吧,人生也确实不一定非要多么成功,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察觉到没有,我也是在工作很久之后才明白的这个道理——有些工作一定要人做的,像客服就是这样,但是这个工作其实是很消耗人的,所以即使公司福利多,也不能改变它流失率高的情况。”
似乎听出了些辞退的苗头,张阔一双圆眼睁大了些,连连摆手,“消耗?不……我没有感觉到消耗……”
可徐经理却叹了口气,轻轻皱眉,面带不赞同,“是,你自己感觉不到,但你的状态也不会骗人。”
“可是徐姐,无论状态有没有差异,我应该始终都没有在工作上有什么失误,”张阔语速稍快,“三年来只有这一次违规……”
糟糕,口不择言了。
“你还知道违规了。”徐经理有些无奈,“客户投诉过来的时候老板不知道有多生气,透露客户信息还私自跑到客户家里,这是万万不允许的,老板知道你三年来一直都很认真努力,但客户那边要一个处理结果,只得辞退你。”
张阔确实有些心虚了,她低着头做最后的辩解,“这件事是我冲动了,但是看在我一直……”“张阔。”
徐经理真挚地看着她,“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人才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弹钢琴,或者有没有其它喜欢的事情,可我知道,虽然你说自己没有被消耗,但你看起来已经很累了。”
张阔还想开口。
“公司这边会给到你N 1,你还年轻,别让这个工作把你压垮了,好孩子。”
张阔肩膀仍旧平直,但她张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好吧,N 1,她运气居然还不错,够她生活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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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公司客服流失率高有没有想过是你工资太低啊!辞退?一个巴掌一个蜜枣地辞退?
离开公司后,张阔在回家的路上恶狠狠地想。
但是她有N 1哎,她工作了三年,那么拿到手的补偿金也就是大概四个月的工资,好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毕竟她违规在先,居然还能拿到经济补偿金。
仔细想想,其实这个蜜枣也还挺甜的。
张阔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庆祝一下卡里即将到账的那几位数,正这么想着,她看见马路对面的一辆卡车,卡车后面装着堆得小山高的绿皮西瓜,鼓鼓囊囊圆圆滚滚,看起来很是诱人。
横跨过人行道,张阔走上前去,依次在几个瓜上用食指关节敲了敲,转头问老板:“这瓜甜吗?”
于是在得了老板肯定的大拇指后,张阔抱了个圆滚滚的西瓜美滋滋回了家。
天知道她只是装个样子,其实她根本不会挑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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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阔把西瓜放在门口,从兜里掏出钥匙来开门,推门进去后听见卫生间传来响声,音调提高了一点,“晨晨,是你吗?”
室友从卫生间冒出个头,“对,我刚起,今天休假,你今天没上班呀?”
“啊……”张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怎么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干脆避开说:“对,我买了西瓜,你吃吗?”
卫生间的水龙头放着水,夹杂着一句模糊不清的“吃!”
张阔去厨房洗西瓜,正好室友也洗漱完毕,一边擦脸一边走到厨房说:“对了阔阔,房东今天发消息说咱们租约月底就到期了,你还续租吗?”
张阔关掉水龙头,甩甩手里的水,捧着西瓜走到客厅,稍微有些为难,“你还租吗?”
“租呀。”室友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跟在她背后,“我还挺喜欢这个房子的。”
“我……我可能得想想。”张阔没敢把话说满,扶住西瓜,手里的刀往下压,才切开一点,西瓜就“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来,她两手一掰,露出里面粉白的瓜瓤。
两人面面相觑。
“是个生瓜呀。”室友惋惜道。
张阔不死心,切了两块,和室友分食。
“冰一会儿吧,冰镇过的生瓜也挺特别的哎。”室友安慰她。
“只能这样了。”张阔朝她笑笑,双手捧起剩下的大半西瓜往冰箱里放,西瓜下的掌心湿哒哒的,指间一阵粘腻。
骗人。
一点也不甜。
西瓜是,蜜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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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张阔仍旧趴在床上不肯动弹,小德似乎在课业上也遇到了什么难题,正焦头烂额,只能对于她的困境提出建议:“其实,你如果要在这里工作的话,为什么不把你妈妈留下的房子租出去呢?”
张阔把头埋在枕头里,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声音闷闷的,“好吧,我承认,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狗屁。”
小德也沉默了,规律的呼吸声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脑袋上方的白炽灯发出呲呲声响,她翻个身盯着它。
“让我们恭喜这位林州市第十二届青少年钢琴比赛的一等奖获得者——于阔!”
“接下来颁布的是第三届金海棠杯的银奖获得者——于阔!”
“第七届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林州赛区的一等奖得主是——于阔!”
……
主持人的声音总是饱含热情,演奏的人也从一个紧张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青涩但笑容自信的少女,舞台的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漫天的彩条落下来包裹着她,灵活的十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音符化为流动的风与水,从耳朵眼睛鼻腔穿梭进心脏,随之与心脏瓣膜一同跳动的是话筒连接的广播,广播里说,于阔!于阔!于阔!
二十五岁的张阔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无法去领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