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沈照再三声明不用她出钱,但张阔觉得最好还是别欠人太多,而且在医院观察了几天,也没发现身体上有什么毛病,不如赶在年假的最后两天出院走走,权当在收假前旅个游。
张阔抬头,病床前的沈照正给她介绍今天中午的菜品,两菜一汤,有够丰盛。
张阔要落泪了。
这两天沈照也打听到了那个大哥的情况,他的情况不太好,腿伤得很严重,可能得做手术。他出不了院,正自顾不暇,张阔估计也不用多担心了。
张阔喝了口乌鸡花旗参汤,心下感叹沈照是哪里学来的一手好技术,乌鸡的鲜味仿佛已经完全沁入了汤里,再融合花旗参的浓香,即使是夏天也不腻人。
于是她竖起大拇指:“你这汤也太好喝了吧!沈照你别太会煲了。”
沈照的眼睛亮了亮,居然和她的小猫头像有点像,“真的吗?我和我妈学的,下回你去我家吃饭好吗?”
进度也太快了。
张阔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微笑暂不拒绝。
“说起来,你这些天也照顾我太多了。”她试图将话题扭回去,“我真的超——极感谢你!如果你哪天到澜江来,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带你去玩。”
沈照今天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宽松衬衫,肩膀处的线条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忽然皱了一下。
“澜江?你要去澜江?”
张阔被她骤然提起的声调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双手向下摆摆,给她看自己的购票界面,“是呀,后天我就收假了,得回去上班了。”
沈照的表情有些呆愣,她是知道自己这几年在家具公司上班的,张阔猜想大概她以为自己这次回林州就不会再离开了。
“为什么要去澜江呢?”张阔听见沈照这样问,“林州不也是省会吗?”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当初选择去澜江,也不过只是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
张秋实去世后她在林州待了一个月,大概是觉得她必须得抛下点什么才能向前走,抛下什么呢?她无法进行选择,最后她选择抛下林州去了澜江。澜江是隔壁省的省会城市,和林州气候比较接近,繁华程度和林州相差无几,再者,两地之间只有几个小时的火车车程,花不了她太多钱。
“只是习惯了而已。”她最后回答道。
沈照说话好像从来不会拐弯,听见她的回答后连语气都尖锐了起来,“习惯?你在林州二十年没习惯,在澜江几年就习惯了?”
张阔眉眼向下耷拉着笑,一副顺从的模样。
“你是想赚钱吗?是,澜江确实比林州工资高一点,但是你还要租房吧?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在林州做客服呢?至少你还有个房子。”
那确实,林州的阳光小区还有张秋实留给她的房子。
沈照吸一口气继续说:“而且为什么非要做客服呢?如果你弹钢琴的话,其实可以赚得更多不是吗?”
说到底还是想我去弹钢琴啊!
正当张阔不知道该怎么打断这场谈话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生硬地插入进来。
“是我的是我的。”张阔举起手机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来电人显示是方圆,张阔一边接下一边对沈照说:“你看,来催我回去上班的。”
电话接通,方圆的声音透过手机响彻病房,“阔阔姐你被开了?!”
啊?
张阔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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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阔当天下午就赶紧办了出院手续,医院是无法安心住下去了,车票只有后天的无法改签,住酒店又太费钱,于是她坐在回阳光小区的公交上,心情并不阳光。
她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在医院和方圆的那通电话——方圆也不太清楚情况,大概是听了风声来问她的。挂了电话后她又去找了部门经理,才知道是刘姐向公司举报了她。
至于为什么举报也很显而易见了,估计是大哥车祸,医院打电话打到刘姐那边了,大哥再和刘姐稍微说一说,刘姐就能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公司派来质检的。她有没有做什么另说,但她通过查询客户信息摸到人家里这件事是事实,无从辩驳。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张阔心如死灰,回来这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对连接确实是了解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让自己丢了工作吧。
还差点丢一条命。
张阔闭了闭眼,试图在公交车上小憩一会儿,然而下午五点的阳光照射着她的眼皮,刚放学的小孩子们涌上车,凑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谈论起老师的裙子与热播的动画片,想要休息还真是一件难事。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眼睛圆圆眼尾微翘的女孩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让她想起办出院手续时沈照和她提起的那场音乐会。沈照以为她被辞了就会继续待在林州了。
“在母校开的吗?应该会有很多人来看吧。”她想了想,拒绝得还算温和。
“可我就想你来看。”沈照当时这样说,眉毛不再扬起,显得有些委屈。
她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公交忽然刹车,一车的小孩儿发出被挤压的哄笑声,张阔睁开眼,看向窗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阳光小区到了,而自己完全没有听到广播通报。
她挤过人头涌动的小海洋,在落地的一秒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奇怪,明明也就离开了几年。
阳光小区以前是教职工宿舍,算是老社区了,楼房分布不算规律,等张阔从小区门口绕到自家楼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了。
张阔的家在六楼,没有电梯。她一边喘着气爬楼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卡包,庆幸自己一直把钥匙放在随身携带的卡包里,今晚也不至于无家可归。
601的门口把手已经落灰,但仍有人将几张颜色鲜艳的传单折了几折塞进把手里,张阔背着一边的背包包带将拉链拉好,顺手扯出那些传单展开。
最下面的一张已经是去年的了,是附近的超市促销,而最上面的那张应该是最近的,是电动车新店开张抽奖,那上边的地址张阔很熟悉,以前是一个她上高中时常去的早餐店,没想到这才几年,就不开了。
这时身后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她顺着声音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连衣裙的女生低着头慢慢走上来,黑发盘到后脑勺,用一支铅笔固定。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女生抬起头来,楼梯转角的镂空窗户洒下金色的夕阳,正好落了一片在她的脸上,是花朵的形状。
有点眼熟,张阔心想,一时间忘记移开视线。
女生走到对面的602停了下来,张阔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可又不像是602这家阿姨的女儿,看起来应该是个租客才对。
大概忍不了张阔这样直直盯着,女生终于转过头来与她对视,张阔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冲女生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而女生眼神扫过她手里的一叠传单,又看向602门口把手里折起的一张传单,客气地回了她一个笑容,然后手下动作利落地上锁,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张阔后知后觉自己被当成了发传单的了。
她把钥匙插进表面带锈的锁孔,稍微有些难扭,于是她用力拽一下门,只听“咔哒”一声,门开了,张阔顿了一下,脑中的记忆之门也开了。
“啊,是何加焉。”她小声说。
602的女生是何加焉。
她就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虽然在学校不怎么接触,但毕竟之前还一起参加过冬令营。
但对方看起来也没认出她,张阔也懒得思考为什么何加焉住在这里,她拉开门,一瞬间被陈旧的气味包裹。
身后大门落锁,张阔环视四周,八十平的房子被分为厨房、客厅、卧室几个区域,不大的客厅里沙发、餐桌、茶几一应俱全,在布艺沙发紧紧靠着的那面墙上,还贴着小时候参加比赛拿的奖状,按道理来说阳台处其实还应该有架雅马哈的钢琴,但她毕业那年就给卖掉了。
房间整体偏潮,隐约还能听见厨房处传来水管漏水的声音。虽然几年没回来,但灰尘也不算太多,只薄薄一层,张阔移开脚,低头看见天青色瓷砖上的一个脚印,与四年前的重合在一起。
四年前她离开林州的那天下了雨,鞋底的泥巴印留在门口,居然一直没掉。
其实去了澜江后张阔有想过把林州这套房给卖了,或者租出去,反正她也不回来,但是每次想到张秋实拖着病体还要拉她去做遗嘱公证,把房子过继给她时,她就总是下不了那个决心。
“在林州有个家,回来有归处。”那时张秋实就好像知道她要离开,紧紧攥着她的手,之前作为老师中气十足的嗓门已不再响亮,每个字之间都仿佛在拉扯。
没什么好伤感的,她想。
这破房子,放这么久了,说不定还长虫了呢。
张阔忍不住战栗,可别有蟑螂。
火车是明天下午的,反正也只住今天一晚,张阔也懒得打扫卫生了,习惯性地将传单放到玄关的鞋柜上,就往自己的卧室走。
卧室的床靠窗,窗帘是拉上的,她在门口按下灯光开关,却没有反应,猜到可能是没有电费了,于是干脆拍拍床垫上的灰尘,脱鞋踩上床,将窗帘拉开。
拉开的瞬间夕阳从窗户洒进来,直直落在窗户对面的衣柜上。
张阔心里掂量着手机和充电宝的电量,估摸着要熬过今晚应该也不难,这才走向衣柜,去找之前收起的床单和毯子。
衣柜里被张秋实挂着一小袋樟脑丸,连带着里面的衣物与被套也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张阔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只蹲下来蹭着夕阳余晖低头翻找。她手伸到衣柜深处,拽出来一张叠好的毯子和一个大学时用的书包。
拉开拉链,书包里只有一个密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