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的世界朦朦胧胧,像是笼罩着一层白光,张阔睁眼,恍惚看见一扇门,门外亮堂堂的,两个戴着旗头的少女站在一起,头上的步摇晃着,一闪一闪,像梦一样。
“穿越了?”张阔觉得自己死了,可全身上下都难受。
“穿什么越,这是医院。”从那门里出来了一个白大褂,一边说着一边从侧边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手上的文件夹上写着什么,“睡一天了,动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疼?”
张阔侧过身,对上一双红红的小猫眼,吓得脊背向后一缩,紧接着全身传来胀痛的感觉。
她张张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坐起来一点,转向医生回答:“全身酸胀算吗?头也有点晕。”
沈照看着她和医生一问一答,脑中仍是昨晚接到电话的后怕。昨天在咖啡厅她打了一个电话没接,晚一点的时候有些担心,又拨过去一次,结果电话里不是张阔的声音,而是市医院医生的车祸告知。
“现在倒是安静了?”正沉浸在情绪中,一旁了解完情况的医生忽然开口调侃她,见她一言不发,又正色道,“骨头没什么问题,就是旧伤需要再观察一下。”
沈照站起来,抿了抿唇点头感谢医生。
张阔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一切,大概能猜到沈照怎么在这里,等医生走后,这才看向沈照,“谢谢你啊,那个,医院的费用……”“你不是说你不在林州吗?”
还没说完,沈照就出声打断,她眉峰拧起,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本来是这样……”张阔有点心虚,但是看见窗外白晃晃的天,顾不上思考沈照的问题,急切开口道,“是昨天才回来的——和我一辆车的那个司机呢?”
沈照听见这句眉毛拧得更深了,你还有心思担心其他人?
“不知道!”她恶狠狠丢下这句话。
“可是他要杀我哎……”“什么!”
张阔被这一声尖叫吓得耸起了肩,然后一副无辜的神色解释道:“没什么,只是因为一些误会在车上吵起来了,所以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她想,在车上发生的事还是不要全部都说出来比较好。
沈照沉默了会儿才说:“晚点我帮你打听打听……你和他吵架,他有没有伤到你哪里?”
听见这个结果,张阔还是不太放心,但沈照已经帮她很多了,也只能暂时作罢,扬起嘴角安慰道:“没事儿,我占上风。”
她看向沈照,见她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笑的表情,继续说:“我先给他制服了好吧。”
沈照从床头的果篮里拿出了个橙子递给她,转而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怎么制服的?”
张阔看着手里那个看起来很难剥的橙子,思考自己是否可以直接上嘴咬。
“他好像有tfcc损伤,所以稍微使点力气就能让他难受死。”
但沈照显然没有她那么轻松,听见这句反而嘴唇紧抿,不再说话。
“说起来,医院的费用……”“医生说的旧伤要观察,是指你的手又复发了吗?”
张阔的话再次被打断,她有些愣,继而低头看向自己放在白色被单上的左手,心想tfcc损伤哪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痊愈呢,但还是抬头冲她一笑:“旧伤应该是指这个,但是手本来也好了,这回应该也严重不到哪儿去。”
沈照的手指抠着凳子上的木屑,眼睛不敢看张阔,连声音都比先前低了不少,“对不起,都是我当年……”“没有。”
这回轮到张阔打断她了。
“四年前没有什么事,四年后也没有什么事。”张阔低着头深吸一口气,看不清表情,然后她转头看向沈照,很认真的模样,“好吗?”
沈照的情绪就这样被张阔安抚了下来,她静静看向张阔的双眼,那双眼平静如水,可那平静是张阔身上的,不是她的,她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恐慌,仿佛这时她才更加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张阔了,她这位名义上的姐姐,或者说她兀自强封的姐姐,现在已经很不一样了。
于是她开口:“姐姐……你现在,还在弹钢琴吗?”
“不弹了。”张阔语气轻巧,却如同给沈照一发子弹。
“为什么?”沈照感觉自己要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隔了许久才问:“可是你不是说手已经好了吗?”
“是这样没错。”张阔看着她垂下的头,并不理解她在这低沉个什么劲,“但是我不想弹了。你应该知道的,很多音乐生毕业后都不一定从事相关行业的。”
“是,确实,不弹也好,毕竟你弹钢琴的技术也就那样。”隔了几秒,沈照恶狠狠开口道,语气不同于先前的甜腻,反而十分恶劣。
但张阔听出来她嗓子有点儿哑。
不是吧,哭了?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张阔严肃地想。
她猜想是不是沈照其实把自己当偶像来着,所以现在对她滤镜碎了才这么难过,不对……仔细回想一下沈照也没给过她好脸色啊。
难道是,把自己当假想敌了!
张阔瞪大眼睛,正要开口劝说,又听沈照的语气已经恢复正常,甚至有些冷漠了,“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要是姐姐你有什么想吃的,就给我发消息,我晚上再来给你送饭。”
“送饭就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点外卖,不过关于医院的费用……”“外卖还是算了,毕竟还在住院。你先休息吧。”
沈照没听完,像是想要快点离开这里的样子,强行打断后就站起身走了。
不是……张阔被这一连串的反应给弄得有些懵。
她撇撇嘴,好好好,下回她也不问了,谁爱做这冤大头就做吧,反正也不要她花钱,乐得自在。
张阔把手里的橙子又放回果篮里。
还送饭,看着也不像会照顾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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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然说沈照看着不像会照顾人的类型,但晚上等到饭点的时候还真准时到了病房,完全没饿着她,至于白天放的狠话,倒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张阔在心里为自己的随意猜想敲响木鱼,觉得不管对方把自己当偶像还是假想敌都无所谓了,因为她在林州人生地不熟,单凭沈照能在住院的时候这样照顾她,之后沈照无论提出什么,她都会努力做到的。
张阔在病床上躺着,被子下拱出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是她在双手合十虔诚感谢。
但白天睡太久了,到了晚上居然睡不着了。
还有那个大哥,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个大哥的利益其实和自己没什么纠缠,都一天了警察也没来找上她,估计也没有发生什么命案,应该还活着,但还是能躲则躲为好,免得又被那疯子送去火葬场……
“十五?”
思绪正乱飞,虚空中传来这样一个声音,细细的,带着不确定。
张阔打住,居然忘了这茬。
她应了一声,对面的人仿佛安下心来,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弱,而是某种质问的语气,“你昨晚哪儿去了?我一直叫你你也不回答,要不是能听到一些声音我都以为我们的连接消失了。”
张阔以为她说自己的呼吸声,稍微有些歉意,“我出车祸了。”
对面哑住,质问的势焰瞬间低下来。
“对了,我不是和你说我要回家一趟吗……”“咳咳……”
才开口要说昨天发生的事情,同病房里的一个病人忽然咳嗽几声,像是觉得她吵。
张阔瞪大眼睛,半天没出声。
对面也感受到了她的震惊,慢吞吞开口:“看吧,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张阔稍微平息了一下,蹑手蹑脚下床去了走廊,手里还拿着个手机装作自己在打电话,以免有人把她当自说自话的神经病。
“怎么回事?”
小德这才开口:“我也是昨晚发现的,我本来在背谱呢,忽然听见一些很细微的声音,然后我看下手机,发现已经过十二点了,但是!时间并没有停在十二点,而是继续正常流动了,不过我一直叫你,你也没有应我……原来是出车祸了。”
“原来这样……所以你听到的就是我这边的环境声是吗?”得到小德的肯定,张阔才继续说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可能因为小德和她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交集,所以很多东西就事无巨细地展开告知了。
“那个大哥居然能听出来朋友的声音啊。”听完发生的事情,小德先是表达了关心,继而感叹道,“他用的词是‘感觉’哎,听起来很宿命感。”
张阔没忍住笑出来,“所以说我们俩是不是其实关系一般啊?或者说我们俩可能都没有什么交集,这个连接就是偶然,因为我好像也感觉不出来认识你。”
小德像是思索了一下,真诚道,“有可能,而且我的身边好像也没有你这样……”
张阔好像猜得到她要说什么,只希望她闭嘴。
“我的身边好像也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小德吞下了“窝囊”这个词。
张阔被气笑了,挑挑眉,故意道:“没关系,现在你身边有我这样的朋友了。”
小德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好奇,“不过你为什么不弹钢琴了呢?”
意外的直接。
她感觉到十五安静了一秒,不,可能都没有一秒,“很正常啊不是吗?等你毕业了也会发现,身边很多人没有去乐团也没有开自己的音乐会,钢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说着说着张阔停了下来,她发觉自己现在的发言有些讨厌,像是某种自以为是的所谓过来人,连她自己也要憎恶自己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祝福道:“不过如果你能开自己的音乐会也很好。”
像沈照那样。
对面也像被她忽然的认真感染了一样,语气都有些飘忽:“啊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开音乐会啦,其实只要能一直弹好像就可以了……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我们连接的时间?”
张阔没有印象。
“是三十五分钟,其实正好是我喜欢的数字哎,12:35,1235,我学会的第一个和弦,很巧是吧?我还挺喜欢弹钢琴的,也许我之后可以给你弹一次。”小德提到钢琴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
1235,Cadd9和弦……张阔靠在墙边站立,打着没有声音的电话,心里仿佛也响起了这串和弦。
居然还能想起来,她有些想笑了。
如果有人经过,可能会为她的表情所困惑,因为她确实笑了,可笑得毫无诚意,面上带着些嘲讽,下垂的眉尾稍稍上扬,薄薄的眼皮挡住眼睛,有些冷感。
小德听见她的笑声,也怂恿道:“也许你也可以弹一次给我听。”
张阔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只说:“下次吧,如果我赢了的话。”
还没等小德问她“赢什么”,连接兀自中断,张阔放下手机,正好是12:35。
她站在长长的走廊回望亮着的大厅,细长的影子藏在更大一片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还映着两盏白炽灯,隐隐亮着,像黑夜里的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