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距离上次电玩城抓娃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张阔再次在咖啡店见到李小风时对方已经像是没事了一样,依旧风风火火地自调咖啡。
且不说张阔本人不想去探究别人的事,咖啡店的工作也并不完全轻松,每天早上去的时候都要整理咖啡豆并检查库存,陈观没有什么站立式服务的要求所以没客人的时候还好,只是世上的人千千万,遇上难缠的客户也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下班打烊还得清洗咖啡机,保证卫生都清理完毕。
空不下来是常事,还好大家还算喜欢张阔的咖啡,张阔也还算喜欢这份工作。
她一如往常开着电动车到自己那栋楼,却在拐角处的树下看见一个正在来回踱步的人,七八点的天色已经昏暗,那人盘在头上的锡纸铅笔头隐隐反射出亮光。
张阔松开油门捏紧刹车,双脚搭地停在树边。
“何加焉?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没取头盔,对那个穿着及膝毛衣外套的人问道。
“张阔。”何加焉听见这声转过头来,车灯余晖中拿一张皎洁的面庞对向她,却蹙着眉,给额间打下阴影。
这看起来是遇到什么事了。
张阔心一紧,忽然觉得这时候不该停下叫住对方,因为她意识到何加焉还真有可能搞不清楚对象和场合,来向自己倾诉。
何加焉从树下走出来,嘴唇微张像是要说,却又囿于某些自尊而难以启齿。
“张阔,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失败。”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张阔沉默了。
拜托了我的一生都在失败。
你们这些厉害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在我面前受点挫折找点存在感啊。
张阔面无表情地启动电动车扬尘而去。
何加焉愣在原地,深邃的眉眼带着一丝迷茫。
张阔走了,她以为她和张阔关系还算不错了才说的。
何加焉的表情重新冷淡下去,又要退回到树下继续思考对策时,她瞥见张阔在楼下停好车又走了回来,手里拎着从车把上取下来的菜,叹了口气,“吃晚饭了吗?”
“只有四季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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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阔进了门把菜放下,先去厨房倒了杯水润润喉。
“说吧,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张阔握着杯把,决定问问看是什么事还能让何大作曲家感到失败。
但何加焉没说话,眉头压低看向这边。
张阔注意到她看的是自己手里的杯子,福至心灵一般晃了晃杯口,解释道,“你的杯子我放在店里了,那个用来喝咖啡,这个在家喝水。”
对方这才垂下了眼偏过头去,似乎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是件很羞耻的事情。
张阔挑挑眉没太放在心上,放下水杯去淘了个米,等身后的何加焉开口。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在给一个电影做配乐。”何加焉倚在门框上,有些犹豫地说。
张阔点点头以作回应,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何加焉安静地看着张阔给蒜拍扁切块,隔了一会儿才说:“但我的配乐被那个导演说太普通了。”
何加焉?太普通?
张阔回头,没说出话来,但那双溜圆的眼睛已经表明了她的惊讶。
对着何加焉略带痛苦的表情,张阔强压住要上翘的嘴角,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稍等,”她正正神色,“我先炒个菜。”
真是抱歉,在天才失意时只有这样她才能忍住不嘲笑对方了。
等到炒完一盘干煸四季豆出来的时候张阔已经调理好了心情,添好饭坐在餐桌前好整以暇道,“我能听听你的配乐吗?”
然后她又顿住,稍微有些小心翼翼地发问:“能给听吗?不会签了什么保密协议吧?”
要真是这样的话她就不听了,总不能看个热闹把自己给卷进去吧。
然而听完后张阔就没法看起热闹来了。
她想到上回在商场看见的电影海报的宣传,当时觉得导演的名字眼熟就是因为在何加焉这里听过,不由得心中感叹有些人就是如此高产高质量,而且高要求。
结合着何加焉嘴里说的导演想要的情绪,以及对于情节的配合,张阔感觉何加焉给自己听的曲子完全没什么问题,整体风格明亮欢快,挑不出错处。
“你这个……”张阔张张嘴,试图在她面前装一把,但是很遗憾的是她半吊子水平装不起来。
她很想说你这个没有问题啊,但是心里又明白一件事。
其他人的普通只是上限,但何加焉的普通只是没敢发挥,刚好到达及格线而已。
大概那个导演找上何加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想要更特别一点的东西。
张阔让何加焉又放了一遍,听得更认真,一时间客厅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声音。
何加焉这算是第一次在张阔面前放自己的作曲,她注意到张阔在听到其中一小段的时候眉头稍微皱了皱,于是捏住筷子的手有些出汗,手机里的录音放到尾声后对方碗里的饭也已经没了大半,她看到张阔抬起眼来,像要说话。
“这个导演很厉害吗?”张阔这样问。
何加焉有些奇怪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但还是好好回答她,“是,最近得了个奖,她的独立电影很受界内褒奖。”
然后她看见张阔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说了个“难怪”。
随即张阔又说:“不是这个导演的要求太高,而是何加焉你自己有点畏畏缩缩了吧?”
何加焉去夹菜的手顿住,第一反应是眉头压下要去反驳。
“哎我只是提个可能性啦,要不你先听我说说?”然而张阔笑着举起双手,右手拇指和食指间还夹着双筷子,看起来很是随意的样子。
“你知道我已经不碰钢琴了,对于音乐也只是单凭自己的感受和吃一些老本,所以只能说勉强听出来一些你的作曲内容,”张阔去扒最后几口饭,咽下来后才继续开口,“原来你也有你的安全感啊何加焉?”
何加焉没说话。
张阔思考了几秒还是暂且不提自己听到1235那串和弦时的怪异感,将话题放在正事上,“其实你的配乐很完美,像教科书一样,该明亮的时候明亮,该欢快的时候欢快,甚至你还用了大三加九和弦,该特别的地方也都没略过。”
她不太看电影,日常对于精神粮食的补充也就是短视频的电影解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充沛,因此导演的要求是高是低她其实没什么概念,但她听过何加焉的作曲。
大学的时候有听过,冬令营的时候有听过,沈照开音乐会的时候也有听过,每一次无一例外都有给她带来一些奇妙的感受,何加焉能作一些普通的迎合市场的曲子,但其精妙之处显然更在她的神秘与诡谲,是别人无法跟上的那种神奇的脑回路。
不过可能现在面向的导演太新锐太厉害,她有些蹑手蹑脚了。
“你就尽情发挥吧,别盯着你的安全感了,我的建议是——”张阔放下筷子轻轻拍拍手,吊人胃口地拉长几秒,“——剑走偏锋下险棋吧。”
开玩笑,张阔能有什么建议,她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厉害到能让何加焉来求助于她了,要说厉害的人,何加焉的身边应该也有很多玩音乐的朋友,不至于来找自己,而何加焉现在出现在这里,大概率也只是因为思考对策的时候,自己刚好出现在树下而已。
是完美地展现自己的作业还是沉浸得更深去挖掘自己,她知道何加焉其实已经触摸到了那个关键的边缘。
说到这里一碗饭也已经干完了,张阔没等到何加焉的回答,先站了起来去厨房倒水喝,却发现水壶里的水已经用完了。
她又打开水龙头,往烧水壶里接水。
何加焉侧过头盯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想去找找以前张阔弹琴的视频来看。
张阔按下烧水的开关后又坐回来,却听何加焉语气认真,“其实你好像也很明白这些东西,为什么最后放弃了呢?”
张阔微微张嘴,有些受宠若惊。
让何加焉来夸奖自己属实是没想到,但现在的她好像也不需要这个了。
她思考起何加焉的话,这个问题沈照也问过她,或者说她身边的很多人都这样问过,但她往往笑一笑就能算回答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
“不是放弃,”张阔安静了一会儿开口,“如果让我自己来说的话,不是放弃。”
但在一个失意的人面前,自己的失意仿佛也会比较好说出口。
“我小时候觉得,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武器吧,比如什么能放毒针的扇子啦,能削铁如泥的长剑啦……有点中二是吧?可能是看什么武侠剧看出来的也说不定,你说现代社会大家需要斗什么呢是吧?但武侠剧里大家都是靠着一些武器往前走的。”张阔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微微一笑。
“我给自己选的武器是钢琴,因为我很喜欢。”
说到这里她摆出“我自己笑笑得了你就别笑我了”的警戒表情。
“人其实多少都有些天分的,单从钢琴的一些小方面来说,有些人可能乐感好一点,有些人可能想象力强一些,有些人可能感知力很不错,有些人可能模仿度要更高,”张阔顿了顿,意识到在何加焉面前说这种话可能有些大言不惭,于是咧嘴,有些自嘲的意味,“我都明白,甚至还知道自己那微小的天赋在哪个地方。”
她有乐感,有想象力,有感知力,有模仿度。
“只是还不够。”张阔深吸一口气,不够的话那就需要努力来弥补了,所以她每天雷打不动地去琴房,还深研所有能够提升自己的小技巧。
何加焉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悲怆,正当她想往下思考的时候,张阔却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陈述道,“我搞不懂,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的天赋,选择了我,为什么又不给我更多的天赋,还如此轻易地抛弃了我。”
这里她略下了抛弃的内容,没有详述,然后看向关灯的厨房,轻轻笑了一下。
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内明明开着灯,但何加焉陷入她的眼睛,似乎只有那里面的光亮才是真的耀眼。
“那么我就丢掉上天赐予我的武器,我不信除去了这个我就活不好。”
她决定先进行回击。
窗外昏暗,厨房中烧水壶里的水隐隐发出声音,是沸腾之前水面下的暗涌。
张阔收回视线感受到沉默,拿筷子敲了敲碗,试图开玩笑缓解一下气氛,“是不是有些像杯中的魔鬼?”
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被封印在黄铜瓶里的魔鬼,第一个世纪说如果有人救出它就给那个人一辈子花不完的钱,第二个世纪说如果有人救出它就替那个人挖出地下的所有宝藏,第三个世纪说如果有人救出它就满足那个人的任意三个愿望。
第四个世纪渔夫打捞到瓶子,魔鬼却说要杀了来救自己的那个人。
何加焉安静了片刻,问:“和钢琴置什么气呢?”
“张阔,”她继续说,“你非要把人生过得如此沉重不可吗?”
张阔只是将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撑着歪倒的头,视线落在一旁的番茄酱包上,不甚在意,“人生的沉重哪里是我自己来选择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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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钢琴手不想给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