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番茄酱包是张阔前几天懒得煮饭点的外卖剩下的。
张阔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麦记的番茄酱是什么感觉,红红的番茄酱挤在餐盘油纸上,她用炸得酥脆的薯条去蘸一点,酱汁与盐粒混合,惊为天人。
虽然那时候她还不懂惊为天人四个字,但张秋实说看到她当时瞪圆的眼睛就能想到这个词。
蘸完了薯条还不够,之后几次熟练了一点,她还要到前台问服务员姐姐再要几包,留着在家吃。
番茄酱包撕开一个极细极小的口,用嘴巴叼着抿,甜丝丝的味道能够从夜间剧场开始维持到结束。
但汉堡薯条也不能天天吃,余粮也有吃完的一天。
张秋实带着她去菜市场买菜,途径一个卖货的商铺,都卖些什么呢,紫菜、虾皮、豆瓣酱、辣椒酱……
还有一瓶瓶大大小小的番茄酱。
张秋实买下蚝油瓶一般大的番茄酱,让张阔一路抱着回家去。
张阔跟着张秋实从菜市场东边逛到西边,看着她讲价,脑子里全是玻璃瓶身里红红的番茄酱,她又低头仔细端详了一下,番茄沙司,这么多。
那天回到家她放下菜就开始扭瓶盖,扭不开,她就从瓶底拍一拍,还用T恤裹住瓶盖增加摩擦力扭,但也没打开,最后她选择求助于在切菜的张秋实,张秋实“啪”的一下,瓶盖就打开了。
张阔眼睛亮起去用手指蘸瓶盖上沾着的红红的酱,下一秒迟疑起来。
不是那个味道。
那天上午张阔试了用很多东西蘸它尝尝,却都不是那个味道。
类似这样的执着张阔还有很多,且时常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比学钢琴更早的时候,市里提倡“学而乐”,上面要求每周都要有一个固定的时间让孩子们上兴趣班,当时张秋实给了她两百块钱,张阔选了两个兴趣班——葫芦丝和书法。
实际上老师在葫芦丝上没什么造诣,对于上面的要求也只是做个样子,教的并不多,大家上课的时候还和旁边的同伴开小差,叽叽喳喳,从开学到放暑假,学生们在练习室里鼓起两腮吹奏起来,吹来吹去一直都是同一段曲子。
至于书法,老师教了如何运笔后就开始讲解笔画,张阔愚钝,勉强学了个大概,只看起来像个样子。
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要到期末的时候和大家说有个艺术比赛,写得不错的同学可以被选出来放在学校的展览区,期末开家长会的时候大家都能看到。
当时张阔最好的朋友在外面上书法班,写字比同龄人要好看很多,她和张阔说,我们俩都参加吧,然后交上去。
张阔笑着说,好呀好呀。
张阔捏着毛笔,对照着一旁的碑帖临摹,一笔一划全都谨记老师教诲,缓慢进行,尽量将字画成相像的模样。
但最后她没被选上,书法区展板贴着她朋友的临摹作品,朋友的脸上满是可惜。
“老师怎么这样?我就想和你贴在一块儿。”朋友瘪着嘴。
张阔还小,辨别不出心里那种涩涩的感觉是因为没履行和朋友的约定还是自己没被选上,或者是都有,但回家的路上她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一边和同伴跑一边捡掉落的纸飞机。
纸飞机是老师发还的宣纸折叠而成的,上面是她认真写却依然歪歪扭扭的毛笔字,纸张软软的,哈一口气,飞得并不远,所以飞上几步路就要捡起来重新启航。
张阔歪着领口到家的时候,纸飞机的尖尖头已经被磕得无法立起来了,她才不管那么多,书包和纸飞机扔到沙发上就打开心心念念的电视,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动画片比较重要啦。
一集结束后的广告时间,张秋实也准时到家,看着百无聊赖等待广告过去的张阔,笑着理一理她皱巴巴的领口,“我们阔阔今天想吃什么呀?”
张阔坐在小板凳上冥思苦想。
下一秒张秋实将目光移向沙发,看见蛋壳白的纸飞机,好奇地拆开来看。
“是开学那时候给你报的书法班吧?你这手居然真能静下来拿毛笔啊,写得还挺像个样子。”张秋实看着那些大字调侃道。
看着张秋实的笑,张阔忽然鼻子一酸,吸了吸,先前涩涩的情绪又莫名涌了上来,漆黑的眼睛里含了一大包泪水,就那样在张秋实面前成串地掉了下来。
张秋实去哄她,手里纸张上的墨水字不小心沾上眼泪又晕得更厉害。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张阔哭了一小阵,就继续坐在小板凳上边看阿童木保护世界边抱着碗蛋炒饭大口大口吃起来了。
说起张秋实的蛋炒饭,那也是张阔最爱吃的东西之一,最主要的是,张阔一哭,张秋实就会拿一碗蛋炒饭来哄她。
张秋实炒饭用的配料很少,铲子刮一小块猪油在热锅里化开,火腿肠切丁,煎得表皮微黄焦脆,打上的鸡蛋加点盐只需稍稍用铲子推几次,就能往里加入隔夜的白米饭,刚倒上的白米饭裹上一点金黄色蛋液,和火腿丁一起炒得粒粒分明,最后再在锅边淋一小圈生抽,翻炒几下就能出锅。
最最不能放过的一个步骤——张秋实会将沾上蛋液与米饭的铲子在碗边刮几下,微焦,带点锅气,是张阔最喜欢吃的一口,比西瓜切开最中心的那一勺还要重要。
“香喷喷”这个词,是小小的张阔给张秋实做的蛋炒饭的形容。
出门上班后张阔开始在澜江找地方住,最开始的那个出租屋没有燃气,她也一直吃着便宜的快餐,第二个月时她收到了出来后的第一笔工资,张阔心想这回可要吃顿好的。
那天张阔吃了顿很饱的海鲜自助,回家拉了很久的肚子。
后来换了工作,张阔也换了出租屋,新的出租屋有燃气,张阔搬进去的那天一身疲惫,躺在刚铺好的床上,忽然很想吃一口蛋炒饭。
不是街角放满配料大火炒的那种,也不是卖相精致能拍很多照的那种。
是张秋实最后会在碗边刮一下的那种。
张阔提起精神,从楼下买了根火腿肠,起锅烧油也试着给自己做这样的一碗蛋炒饭,她想自己从小吃到大又从小看到大,大概已经学了个三分之二了,想来复刻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按照记忆里的步骤做好盛出来,还装模作样地在碗边刮几下,但显然那碗里的饭并不颗颗饱满粒粒分明,粘连在一块儿,看起来有点恶心。
张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嗓子真有点糊住了。
算了,除去在林州自己待着的那个月,她才开始做饭呢,高手也是需要成长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之后几年里她的厨艺水平肉眼可见地涨高,蛋炒饭的外表也与记忆里十分接近。
但有时候很多事情都是有所预示的,你在听到的那一秒就能知道自己做得正不正确,比如打奶泡时蒸汽棒刚放入牛奶中是“噗呲啪”的声音,“呲啦”太绵而“哧”太稀,比如弹钢琴时是“噔”的声音,“噔呜”太滑而“兹噔”太软。
张阔不知道正确的炒蛋炒饭的声音该怎么形容,只知道自己做的时候没有听到过。
她用勺子一尝,果然这次又没复刻出来。
那种感觉,就像她手受伤后还要强行弹钢琴,却怎么也弹不出清脆果决的“噔”。
厨房里的水“咕噜咕噜”烧开,发出尖锐的鸣响,张阔回过神来,看着桌面。
何加焉已经回去重新进行创作了,桌上的四季豆还剩了小半碟。
她起身把碗筷收到水池里,拔掉烧水壶的线,烧好的水倒进水壶里,可以等冷一点再喝,剩下的菜放到冰箱里,可以明天早上用来煮个面。
虽然一切都只像个大概,但没关系,她会自己给自己做蛋炒饭,也会自己给自己买番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