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命令外围小组停止搜索流浪者的踪迹,随后,他下了山,又让各个小组的成员都各归各位。
他亲自从法医人员的手里接过了阿彻的尸体,将他抱在怀里,绕到了山的另一边,见到了伊芙琳女士。
跟在林客身后的,还有互相搀扶着的伊文斯和罗莉夏。
他们跟着林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即将接受众人的审判。
托斯卡纳里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看着阿彻长大,当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失踪。
到了山前,他们听到了谷中的枪声,没有人敢再往前进一步,但是也没有人因为害怕而躲回家——他们还能躲去哪儿呢?托斯卡纳就是他们的家。
有好几个人报了警,高塔收到了消息,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伊芙琳女士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的手里拿着风灯,神情焦急。
在看到林客的第一眼的时候,她的眼中先是流露出了惊喜,下一秒,她就看到了被林客抱在怀里的阿彻。
一动不动的阿彻。
伊芙琳女士的表情冻结了,她手里的风灯摔在了地上,玻璃四分五裂,她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视线里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阿彻……阿彻……不,阿彻……”
林客走到伊芙琳女士面前站定了,他们中间隔了一臂远的距离,他向伊芙琳女士的身后看去,人群中没有温特沃斯的影子。
跟在伊芙琳女士身后的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相信他们看到的这一幕是真的。
罗莉夏和伊文斯也保持了沉默。
他们这两个违背了教义苟合的罪人,还不够格与生死相提并论。
伊文斯的右手臂被打上了厚厚的绷带,戴伦家医疗小组的人告诉他,他的手臂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的时候,伊文斯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在教典中,右手要比左手更加神圣,虽然这是从古到今的歧视,不应该被提倡,但是他每一次点燃圣火,在教堂里敬神的时候,一直都在使用着右手。
现在,他的右手再也不能抬起来了,他敬爱的天父剥夺了他身上神圣的权力。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伊文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林客。
如果伊文斯现在还有着为众生洗清罪孽的权力,他该如何惩罚林客?又该如何宽宥伊芙琳女士?
他没有答案,他不配做托斯卡纳的神父了。
可上天是不是在提示他,他和罗莉夏,应该做回一对平凡的父母?这有可能吗?
伊文斯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他没有找到自己孩子的踪迹,也没有看到温特沃斯的身影。
“阿彻……”
伊芙琳女士嘴里一直在叫着阿彻的名字,只是阿彻一句都没有回应过他奶奶的呼喊。
以前,也不是多久之前,就在今天早上,她将阿彻送往幼儿园的时候,阿彻还会回答伊芙琳女士的话,会高高地跳起来,答应她,自己会好好吃蔬菜,不会只顾着吃肉和甜甜的烤饼。
那个时候,阿彻的手上还拿着他的折纸作业——这是昨天晚上,伊芙琳女士和阿彻一起做出来的纸鹤。
不到一天的时间,阿彻就再也不会说话了,他沉默地躺在了林客怀里,他是一具尸体了。
“这……这是……”
伊芙琳女士震惊得无以复加,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又跌坐在地上。
在她的胸膛里,愤怒的情绪后来居上——她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愚弄了,这肯定是某种恶劣的、故意来伤害她的玩笑。
她不能够接受这一事实——不,这根本就不是事实!
这一认知就像一只大手一样,硬生生地拽起了她的头发,将伊芙琳女士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的头皮生疼,可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
“林客……不,林客·戴伦先生,你必须……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一个交代不可!”
伊芙琳女士的眼睛里冒着火光,她的整张脸涨得通红,火把的映照让伊芙琳女士表情更加凌厉。
她的全身都绷紧了,像一把拉满的弓——她就是小弓箭手的弓。
林客张开了嘴,他先尝试着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嗯”,以确保他自己现在还能说话,不至于被咽喉里的核桃弄得发不出声音。
在风声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到林客这个小小的试音尝试,但是当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耳膜中回响的时候,林客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将整件事和盘托出了,伊芙琳女士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胸膛里的那阵怒火越烧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了一点微弱的余热。
拽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那股力量,也在变得衰弱,这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在林客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的下一秒,伊芙琳女士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两名靠近伊芙琳女士的人将她扶了起来,带着她回到了村子里。
邮差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已经不像那天帮助林客给艾涯寄信时候那样热情了。
林客只见老邮差板着一张脸。
“我们已经报了警。伊芙琳女士现在昏了过去,神志不清,高塔公安局很快就要到了。”
邮差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戴伦家的小子,林客,是吧?我知道你们戴伦家和基石那边一直有合作往来,估计你们和高塔的交情也不错,但是我们还是要送你去接受一次审讯的,你跑不了——你不会趁机逃跑的,对吧?嗯?”
林客的手里还抱着阿彻的尸体,他感觉重量轻飘飘的,阿彻随时有可能随着寒风飞走。
他对着老邮差,沉默地摇了摇头,又将手里的尸体递了出去。
“将阿彻,送回伊芙琳女士的身边吧,我在这里等待高塔的人来。”
林客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地沉着冷静。
刚刚伊芙琳女士昏过去,说不定也是被林客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气到了。
没有人上前。
就连站在林客面前的邮差都往后退了一步,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盯着阿彻的尸体,互相小声地交流着,但是就是没有人过来搭一把手。
“婴儿的尸体……是不是不太好?”
“那么小就死了……”
每一句小声的议论都飘进了林客的耳朵里,但是他就当没听到一样。
“给我吧。”
林客的身后传来了罗莉夏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们原本是要以我的孩子做要挟,我的孩子不见了,他们才绑架的阿彻,这个结果,应该是由我担起来——我是有罪的,将阿彻的尸体送回伊芙琳女士身边,算是我的一次赎罪吧。”
人群中传来了几声惊呼。
林客对罗莉夏的发言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波动,他仍然像没有听到一样,既不为罗莉夏的勇敢而惊叹,也不为罗莉夏的帮助而感动。
他冷静地将阿彻放到了罗莉夏的怀中,林客抬起头,与站在一旁的伊文斯对上了视线。
林客有话想对他说,伊文斯心中清楚。
罗莉夏带着阿彻往村子里走去了之后,其他的人也慢慢散去了,火光消散在了路的尽头,只有伊芙琳女士掉在地上的那盏风灯还在发着光。
寒风呼啸而过,将碎掉的玻璃吹得碰到了一起,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在玻璃中心,一豆火烛仍在摇摆着苟延残喘,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
林客背过风点燃了香烟,香烟的味道顺着风飘进了伊文斯的鼻子里。
伊文斯突然意识到,这个味道,与温特沃斯身上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在昏暗的教堂里,温特沃斯拉住了伊文斯的手臂,不让伊文斯摔到地上的时候,伊文斯也闻到了相同的烟草味。
“温特沃斯曾经许诺过你什么?”
林客的这个问题只是轻飘飘地滑过了伊文斯的耳畔,却在伊文斯的脑海里炸出了一个响雷。
“……什么?”伊文斯喃喃自语,这一刻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林客表情平静,他走上前来,站在了伊文斯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温特沃斯曾经许诺过你什么?”
伊文斯心中的侥幸破灭了,他沉默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好在,林客也并没有要他开口的意思。
风将林客手里的烟吹灭了,林客也无所谓,他只是随手将半根烟扔在了地上,又踩了它一脚。
“……他有一天晚上来见我,说能将我的孩子从地狱的深渊救出来。”
伊文斯还是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客的脸色,发现风和香烟都没有能够动摇林客脸上的平静。
是平静,还是僵硬?伊文斯不知道。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和罗莉夏的孩子,会被他带去哪里?”林客继续问。
听到这里,伊文斯心下一跳,摇了摇头。
他们的孩子确实没有在今夜死去,可是现在,伊文斯和罗莉夏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身处何方。
想到这里,伊文斯心中一痛。
他们此生,还有可能再见吗?
他意识到,温特沃斯在履行了他的诺言的同时,也剥夺了罗莉夏和伊文斯做父母的权利。
男孩将他们的孩子偷走,不知道交到了谁的手上,让伊文斯和罗莉夏的孩子,在世界上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长大。
那个孩子,估计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他会好好长大吗?会有多长的岁月可活呢?
伊文斯不知道,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苦。
当孩子还在他的身边的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给自己赎罪,如何让自己不至于脱下那一身光鲜亮丽的神父袍,总是想着规劝罗莉夏,对自己孩子的哭闹视而不见。
而现在,在他或许可以得到救赎,他的罪孽可以被宽恕的当下,他却也从此失去了做那个孩子父亲的资格。
林客对伊文斯的回答没有感到意外,他张开了口,低声地说了一段话,还没说完的时候,笑声就从他的喉咙里跑了出来。
狂风听到了林客的喃喃低语,它觉得这段话应该成为秘密,于是将林客的话与地上的烛火一起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