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我们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报答你——感谢你给西波尔莱人做出的启示。”女巫说。
温特沃斯笑了笑。
“我并没有给你们启示,事实上,我给出的,或许只是更多的疑问。河流上的船不会因为我停下来,在上面死去的人,最终也逃不过在水里消失的终点。”
温特沃斯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了唇边,又从嘴里呵出了一口气。
女巫单手从挂在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条毛毯,递给了温特沃斯。
“你太冷了,请收下这个吧。”女巫对温特沃斯说。
温特沃斯感受到了毛毯之上的温度,同时也对毛毯上的气味接受良好——在寒风之中,檀香的香味变得更加明显了。
“谢谢你,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最后再看这个孩子一眼,虽然我和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感情,更没有和他在一起呆过哪怕一天,但是我曾经对他的父亲许诺,要救这个孩子于深渊中。”
温特沃斯将毛毯披在了身上,他立刻感到暖和了起来。
女巫点了点头:“他会跟着我们一起长大,西波尔莱人会善待他。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今天晚上还有另一个孩子丧了命。”
温特沃斯将毛毯披在了肩膀上,闻言沉默了一会。
寒风直直地刺进男孩的太阳穴里,多厚的毛毯都不管用了。
“你刚刚说,你没有和这个孩子呆过哪怕一天,可是,我看到了,你与那位小弓箭手一起玩耍过,你们一起吃过饭,有着不错的感情,他会叫你哥哥——”
女巫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她看着温特沃斯的眼睛,像是在代表着某种公理和正义,在审问着面前的男孩。
“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呢?”女巫问。
罗里看着温特沃斯的背影,意识到那个名叫阿彻的男孩,已经死了。
在这个时候,罗里才反应过来,阿彻的死,与他们所有人都脱不开关系。
如果不是温特沃斯想要斯宾塞的地盘和资源,如果不是林客想打击斯宾塞和流浪者这两拨势力……
甚至,如果不是温特沃斯先将伊文斯的孩子偷了出来,阿彻也不会被斯宾塞的人随机绑架。
那个小弓箭手,阿彻,他本可以躲开这一场无妄之灾的。
这让罗里陡然惊起了一身冷汗,他身体忽冷忽热,像是要发病了——他不由得感到庆幸。
还好,还好现在是温特沃斯站在他的面前,接受着女巫的拷问,不然罗里肯定是受不了这样的重压的。
刚刚,他在斯宾塞面前夸下的海口——他说自己对没良心的事,能当做完全没看到——并不完全是真的。
他只想以此作为解救伊文斯和罗莉夏的借口啊!他明明是想救人啊!
怎么就一语成谶了呢?
在女巫的背后,她同族的西波尔莱人正在走向远方,她特意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在等着温特沃斯的某一个答案。
天上没有星星落幕,人间的河流里却多了一条船。
“我的确与此事相关,无论如何,我都有躲不开的责任,如果我能换一种计划……如果我没有想起来对伊文斯的诺言……那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是这个孩子了,或者,他们都不会死,他们都能活下来。”
温特沃斯看着女巫怀里正在熟睡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但是我并不估算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情的结果。”
温特沃斯的头低了下去,他回望了女巫的眼睛。
女巫的一双大眼睛正端详着温特沃斯,她试图从男孩的眼中,找到和罗里一样的怯懦与后悔。
“你不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吗?”女巫问。
罗里看着温特沃斯,想起了刚刚斯宾塞提起的往事。
斯宾塞对罗里说,温特沃斯将组织起了流浪者,并不希望流浪者们像贵族们一样没有良心。
罗里给出的回答是,他不清楚——可现在……他居然马上有机会听到温特沃斯的心声了吗?
他突然有了某一种预感。
西波尔莱女巫的这个问题,几乎是……几乎是……是一种只有在寓言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神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天意呢?怎么会这么巧?
温特沃斯要对不久前问出这个问题的斯宾塞,做出回应了吗?
可斯宾塞已经死了,他被林客一枪打死,注定听不到温特沃斯答案了。
那现在温特沃斯是要回答谁的问题呢?女巫的吗?
斯宾塞问出了听不到的回答的问题,一定要让第二个人问出来吗?
或者是死去的阿彻在问?是面前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婴儿在问?
是谁非要从温特沃斯这儿,从他的朋友这儿,得到答案不可呢?
是命运?还是神明?
这个问题,是死亡的回声?还是活人的喃喃低语?
无论如何,现在,轮到温特沃斯来面对道德和良心的责问了。
这甚至不是一个个人的问题,它涉及到了人类的一些共识,甚至是公理——这是从一千多前的启蒙运动开始,对人类生命的重视而产生的公理。
温特沃斯意识到了女巫问题的重量,这让他想起了死在荒山上的凯特。
那个时候,温特沃斯疯了一样跑上山,伤痕累累,浑身狼藉,最后只找到了凯特的尸体。
他当时曾经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哪怕他已经漠视道德到了这个地步,他能对凯特给予温特沃斯的一份真情视而不见吗?
现在,这个问题换了一种模式、换了一种问法,以一种更加残酷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了温特沃斯的面前,逼着他回答。
如果说凯特的死,全是奥兰多家做下的孽,温特沃斯尚可以置身事外,对奥兰多们进行打击报复。
那这一次呢?
当阿彻的死,真真切切地与你有关的时候,你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能对生命的逝去,视而不见吗?
你当真可以如此漠视人间的规则,完全不在乎一切谴责与批判的声音吗?
“我感到痛苦。”
温特沃斯开了口,嘴里说着痛苦,脸上却在笑,并且笑得真心实意——这太矛盾了。
女巫不知道温特沃斯在笑什么。
“但是,如果你要我说,我是在真切地惋惜阿彻逝去的生命,完完全全地是在为阿彻的死而感到痛苦和伤心,也谈不上。”
罗里和女巫都惊呆了——这是什么话?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可以说出这样比恶魔还冷酷的话?
“除我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的死亡,不管他是怎么死的,都与我不相关,出生和死亡都是非常私人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无法与其他人共享出生的喜悦,与死亡的痛苦——暂且先假设这两件事分别是喜悦的和痛苦的吧,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说得更明白——如果你要嘲讽我的冷漠和无情,也请等我说完之后再说。”
“阿彻的死亡,与我有关,可我难道真的如此感同身受吗?如果阿彻,是被一枪打死的,这颗子弹并没有打在我的身上,我并不会为他在死前受到的痛而痛,那我就不能大言不惭地说,我对他的死亡痛彻心扉。因为在这时,使我难过的,并不是阿彻本人受到的死亡的折磨,而是我自己对失去了阿彻一事,感受到的痛苦。”
“我没有给予他多少东西,反而从他那里得到许多。我与他玩得很开心,感觉自己很幸福,可这只是一种索取,在他死亡之后,我就永远地失去了这一份快乐与幸福,我再也得不到它了,我是为此而痛苦啊!”
“换句话来说,我不是为‘他的死亡’而痛苦,我是为‘再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而痛苦。”
“不久之前,大概就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了一位朋友的死亡——我并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只是在一座荒山上,找到了他的尸体。我在他的手机上装了一个定位器,我以为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还有机会。可惜命运弄人,早在我找到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我在找寻他的路上,脑海里转过一个念头,我能不能对他给予我的真心视而不见?”
罗里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听到“定位器”三个字之后,他知道温特沃斯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了。
“现在答案已经很清晰了,不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彻死去,我痛苦万分。可是,如果要将这其中的原因,归结于我良心不安,我受到了道德的束缚,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远没有这样高尚,远没有这样仁慈,我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人啊!”
温特沃斯笑出了声。
女巫顿时明白了温特沃斯在笑什么——这是一声嘲笑,是嘲笑温特沃斯自己的。
“我是在为我的‘失去’难过,归根结底,就是这样。我是这样的贪婪,这样的自私,他们死后,我就无法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的快乐与幸福了,我为了这样的事情而伤心,我为此后悔没能救下他们的命……”
“我的悲伤,与他们的死亡全不相干,如果他们有一天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变得无影无踪,没有人能判定他们是死是活的时候,我也会如同他们死了的现在一样难过,只不过,‘他们可能会回到我身边’的这一幻想,还能够给我些许慰藉而已。”
“良心啊良心,我怎能宣称自己有一颗善良的心?”
“如果真的有神明,或者,真的有人可以手持法典,来人间判道德罪,请他先惩治我的自私,请他从我的一切幸福与快乐之中,从我根源的本性之中,对我做出判罚。如果没有……如果没有……那我也只能这样活下去,直到判罚降临到我头上的那一天。”
温特沃斯抹了一把脸,冷冽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他说了太久的话,他的整张脸都已经冻僵了。
天上的启明星正在闪闪发光,西波尔莱人的队伍已经走出去了很远。
罗里感觉自己提着一口气,听完温特沃斯说完之后,才松了下来。
附近的山光杳杳冥冥,幽蓝色的、透亮的光线正从山峦边缘处晕出来,它与星空遥相呼应,风与原野都如此渺远。
西波尔莱人的铃铛已经远去了,路的另一头,打过来了两束耀白的车灯。
是杰克看他们久久未到,来接他们了。
女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抱紧了怀里的婴儿,让他免受寒风的侵扰。
她对温特沃斯说:“我们就此作别。祝你们前途晴朗。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到彼此一面。”
温特沃斯被车灯晃了眼,他的眼睛眯起来,女巫看到男孩的面颊被照出了一道水光——他刚刚哭了吗?他说得如此决绝,实际上却在掉眼泪吗?
车灯转向了另一边,在黑暗中,女巫听到了男孩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终会在水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