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她意气风发地离开李凭云,再见之际,她犹如丧家之犬,真是无处话凄凉。
肃州已过了春寒,夜里气候仍不温柔。李凭云单手抱着陆木生的骨灰盒,白衣高洁地站在一片萧条的月光下,身后藏污纳垢的万户河都似洗去了污浊。
赵鸢在凌霄馆二楼的小窗前看到他,同裴元尉商量道:“待会儿在他面前,你可否对我礼遇一些?给我留点儿颜面。”
“怎么在他面前就知道要脸了?”
现在离安全就差一步之遥,赵鸢忍住了把裴元尉骂个狗血淋头的冲动,缄默以对。
凌霄馆里都是裴元尉的人,李凭云若踏进凌霄馆,必死无疑,她得想办法把裴元尉引出去,这时李凭云冲凌霄馆喊道:“裴三公子若是不出来,我只能将陆娘子的骨灰洒向河中了。”
裴元尉邪笑着问赵鸢:“你说人死了,肉身还重要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不重。”
“阿笙是孤儿,她被歧天收留,信奉歧天的灵魂之道,□□于她不像你们这些庸人一般重要。待我为她殉情之后,不求同穴,只求灵魂在在转世中相逢。”
“你若再对我出言不逊,只怕转世要做畜生了。”
“我知道李凭云不是孤身而来,四周必有埋伏,可我还是要去见他。”
赵鸢已经疲倦了,这裴元尉爱死不死,只要放过她,她以后天天给他烧高香。
死亡让裴元尉沉醉其中,他边挟持着赵鸢往出走,边天真地笑道:“这人肯来救你,说明对你还有情义,我们一起出去,我在他面前杀了你,再让他杀了我好么?虽然我不想让你打扰我和阿笙,但她一直没什么朋友,既然救了你,就说明她当你是朋友,她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裴元尉抽出刀架在赵鸢的脖子上,赵鸢自此开始沉默。眼看离李凭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死在他面前,他会记她一辈子么?八成是不会的,她在分离的第七个年头,就已想不清李凭云的样貌了。所谓的情深不寿,只是书中理想,现世里的人,能把自己活圆满,已十分难得。
一滴眼泪从她眼眶低落,她不愿被自己的仇人,也不愿被自己所爱之人看到自己的脆弱,硬生生逼回了剩下的眼泪。
“裴三公子,放了赵大人,我做你人质,护你和陆娘子出关。”
裴元尉:“早就听闻你李凭云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猜一猜,我到底想不想出关?”
李凭云用陈述的语气道:“陆娘子家在关外,你不忍心让她背井离乡,而只有你知道她家在何处。”
这句话成功撬动了裴元尉的心,赵鸢察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松懈了几分,她暗忖,这裴元尉难不成真是个情种?
赵鸢忽然浑身战栗,好似那些请灵上身的道士,对面的李凭云和裴元尉惧是一惊,她停下来后,幽幽开口:“裴元尉,送我回家。”
她的语气、眼神都和陆木生如出一辙。裴元尉恍惚道:“你...你回来了?”
赵鸢又一个抖擞,恢复成自己的样子:“方才发生了什么?”
“阿笙呢!”裴元尉双手抓住赵鸢的肩,刀砸在地上,“阿笙刚才为什么会回来?”
陆木生是歧天教中人,这些邪门歪道惯用迷信惑人,裴元尉既然与她同流,必然对灵魂一说深信不疑。
赵鸢又使劲全身力抖着身体,再度睁眼,已是陆木生的样子:“裴元尉,我要回家,要找我的阿爹。”
她如被摄魂一般向西边走去,裴元尉潸然泪下,抱住她:“我们回家,回了家,我娶你,你嫁我。”
在裴元尉深陷幻相不能自拔时,寒刀落下,从他背后插入,登时有有一支羽箭射入裴元尉右肩,他左臂仍死死抱着赵鸢,“阿笙,我没骗你,我真的可以为你而死,我没有骗你!”
赵鸢无情道:“裴元尉,陆木生已经死了,世上没有灵魂转世一说,歧天就是个操纵别人谋财害命的骗子。”
赵鸢身上还中着毒,使不出力,只能任裴元尉不要命地抱着自己,恍然间被一只手抓着肩膀拖走,赵鸢无辜道:“我是个伤患!你们能不能轻一些!”
伏兵自万户河中破水而出,凌霄馆里裴元尉的手下闻声冲出来,兵荒马乱中,李凭云扣着她的腰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赵鸢边被拖着往前跑,边惦记着:“陆木生的骨灰!”
李凭云心想,赵鸢这古道热肠真是没救了。
“假的。”
马车里备着糕点和香火,赵鸢在生死之间煎熬了近乎百天,嗅到糕点的**味,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扫了眼车外的打斗情况,质问李凭云:“方才为何一刀直接杀死裴元尉?”
车里香味太浓,李凭云用香盖灭了香火,淡淡道:“我一个残废书生,能举刀已属不易,做不到一刀毙命。”
“你总是胸有成竹,我常常忘了你是个残废书生。”
“忘了便好。”
他拿起一块糕点,放在赵鸢嘴边。赵鸢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浑身尸臭血污,眼前这人的手洁如新雪,这对比衬得她越发不堪。
“下次救我,李大人您能不要穿白衣么?”
“我以为你喜欢看我穿白衣。”
“生死攸关,不是欣赏你美色的时候。”
“不会有下次了。”他见赵鸢不肯吃,便把那块糕点扔回盘子里,手臂挽住赵鸢的身子,大掌将她脑袋牢牢扣在怀里:“不会有下次了。”
赵鸢嗅到他身上的熏香,气极反笑:“我身陷囹圄,李大人还有闲情逸致熏香。”
李凭云并不解释,他轻柔地吻着赵鸢的额头:“喜欢这味道么?”
讨厌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是真的,可这也不妨碍赵鸢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李凭云喜欢偏木质的佛香,在佛香包裹中,赵鸢很快就找到了安宁。
“我曾写过一封向你求救的信,你收到了么?”
李凭云若是说没收到信,赵鸢必然能猜到那几日有事发生,他不想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便道:“收到了,但那时时机不对。”
“陛下已死,李大人,下一步作何打算?”
“你先养伤,待伤养好了再说。”
“哎,真是恨死了你这幅气定神闲,高高在上的样子。”
李凭云不置可否一笑:“那就一直恨下去吧。”
他不在意赵鸢恨他,不过是恨罢了,恨再不堪,也好得过当年为他落泪。
李凭云纵有千般不是,但有他在,赵鸢就能睡个安稳的好觉。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要不是赵十三来给她清毒,她还能继续睡下去。
当年在太和县,赵十三被江淮海当成试毒工具,遂练出了一身解毒的本事。赵鸢的伤在左肩,毒未伤及心脉,只是在毒请之前,左臂会麻木一段日子。
赵十三给她灌完药,反讽道:“怎么就伤着手了?你这么厉害,应该拿腿挡箭啊,双腿麻痹,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赵鸢无心和他说笑,沉眉道:“弑君的那支箭,是我射出去的。”
赵十三慌张道:“可有别人知道此事?”
“裴元尉、我、你。你断然不会出卖我,但若裴元尉将此事说了出去,这回神仙下凡也保不住我了。”
“裴元尉被关在地牢里,肖金驰的人看守着他,李大人也无法靠近。”
“一把火烧了地牢吧。”
赵十三欲言难止了片刻,还是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可以...不用再杀人了。”
“陛下驾崩,这是肖金驰扶持东宫上位立功的大好时机,李大人拦着他的路,他不会让李大人活着回到长安的。烧地牢杀裴元尉,嫁祸于肖金驰,一箭双雕。”
“有李大人在,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别再把自己卷入危险之中了。”
“我们若落入肖金驰手上,难逃一死 ,而我至少会留住他的性命。我一直被命运追着跑,这是唯一一次先发制人的机会,不想错失。”
赵鸢话已至此,赵十三只能照办。他在皇帝身边忠心耿耿,金吾卫和其它皇帝亲卫都听信于他,拿下肖金驰并非难事。肃州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李凭云忙得焦头烂额,明知地牢失火非肖金驰所为,但他也有要除去肖金驰的意思,便没有深究下去。
白天忙完皇帝丧仪,夜里李凭云带着裴元尉的骨灰去界碑前,将骨灰向西扬去,喃喃道:“陆木生一生孤苦,好好陪她。”
七子驾马赶来:“李大人,淳于回来了!”
当天淳于带兵追杀裴元尉,被裴元尉引入沙漠深处,迷了路,走了近乎一个月才走出来。一出沙漠就碰到了皇帝驾崩这等大事,现在肃州由李凭云掌控,他马不停蹄的来找李凭云救赵鸢。
“赵大人在崇刺史家中休息,已无大碍。不过这几无人陪她,看起来有几分寂寞,你来的正是时候。”
身为一个男人,李凭与不愿看到赵鸢和这些手下来往甚密,但他们对赵鸢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倘若有一日自己不在了,只有他们能护赵鸢,因此他会克制住自己的嫉妒心,对淳于他们以礼相待。
按照李凭云的计划,刘颉应在关外中埋伏身亡,他趁机平西洲之乱,戴罪立功,长安大臣和世族挑不出他的错,可现在刘颉意外地死在了关内,正给了他们拿他开刀的机会。
赵鸢损兵折将,届时又如何自保?
自想娶她的那天开始,他就没有输的权力了。
淳于和手下在沙漠里吃了一个月土后,各个面黄肌瘦。李凭云包了一个食肆宴请他们,待吃饱喝足,淳于问厨子:“还有羊汤么?我们县令爱喝羊汤,我给她带一点儿。”
厨子道:“你吃饱了,倒是想起你家老爷了,炖羊汤至少两个时辰,只怕你家老爷没等到羊汤,人就饿死了。”
淳于嘻嘻一笑:“是我考虑不周,但是我办事不利,空手回来,我们老爷铁定要宰了我,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小弟,就帮忙送个汤呗。”
淳于这小子长了一张讨喜的善面,厨子不忍拒绝,炖完了羊汤,结果淳于趴在桌上,睡得跟死猪一样,根本叫不醒。
第二日淳于拎着飘着油荤的羊汤去崇玉家中找赵鸢,见到羊汤,赵鸢笑道:“敢情你家大人就只配喝凉了的汤水。”
李凭云道:“我去厨房给你热一热。”
淳于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怪不得昨夜李凭云要宴请他们,原来是为了方便自己和赵大人独处。
赵鸢挑眉,在他耳旁道:“李大人,君子远庖厨,你这又是哪一出?”
李凭云道:“我从未以君子自居。”
李凭云拎着食盒走后,赵鸢望着他身影,久久不能移开眼。
“裴元尉如何了?”
淳于回道:“已经平安送去了太和县,只是这人一心寻死,不知林娘子和宜文娘子能不能看住他。”
赵鸢道:“我相信她们。赵十三对李大人没有防备之心,裴元尉的事,尤其要瞒着他。”
“赵大人,咱们何时回家?”
赵鸢道:“皇帝驾崩,李大人迟迟不送龙体回长安,恐怕在朝中遇到了阻力。他大概已经猜到是地牢的火是我放的,我不能轻举妄动,等他走了再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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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山穷水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