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颉死于一支淬了毒的箭,当时他正在练兵场鼓舞士气,一支羽箭从天外飞来,正中其胸膛,肖金驰率兵去捉拿刺客,一无所获,回到军营之时,刘颉已毒发身亡。
目睹了皇帝之死的崇玉感觉自己仕途走到头了,放下虎符,卸下戎装,就地辞官。
为了捉拿刺客,肖金驰封了肃州,不准进出,城内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在肃州西边,有一条万户河,全城的污水都经万户河流出,故河岸两侧少有良民人家愿意居住,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娼馆赌坊的聚集地。
夜风吹晃着一个写着“凌霄馆”的旗子,这是个废弃的驿馆,现在成了年老色衰的暗娼住所,在此地落脚的暗娼多身患疾病,衬得此处鬼气森森。
一名红发黑衣男子坐在大堂,同几个年岁已高的暗娼饮酒奏乐取乐。
在离他们约十步远的柱子上绑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人,皮肉消损,只剩傲骨支撑着她。
有人的傲骨,而赵鸢则是在一次次经历中,将自己的骨头和打磨地愈发坚硬。
裴元尉见她一声不出,拎着酒壶走到她面前,“荆轲都没做成的事,你却做成了,不喝一杯庆贺么?”
赵鸢虚弱道:“弑君的是你,我庆贺个什么?”
“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自古以来多少侠客黄巾想为而不敢为之事,成于你手!赵鸢,你功德无量啊。”
如果让赵鸢选择,若干年前她就不该去招惹肃王刘颉,肃王府终究全员死于她手下。
事情还要从她被裴元尉发现开始。沙尘暴过后,裴元尉安排好埋伏,带人沙海去找陆木生,在看到奄奄一息的赵鸢和红鬃马后,就明白了。
陆木生爱马如命,她绝不会把自己的马交给别人,这匹红鬃马是她亲手养大的,自己向她讨了无数回,每次都被狠狠拒绝。
赵鸢嗓子刚刚恢复,嘶吼着让裴元尉去找人,可裴元尉却说:“没用了。”
他和陆木生都在西洲长大,深谙一个人进入沙漠,绝无生还的可能。
“既然她把命换给了你,那就由你来完成她的使命。”
裴元尉命手下进入大漠寻找陆木生的尸体,自己则带赵鸢往北凉的方向走去。
“裴膺一家沽名钓誉,想必裴三公子不屑与他们同流,既你与陆木生相识,必不是坏人,我有一策,能助你夺西洲都护之位,”
裴元尉车扯住赵鸢的头发:“你认得我?”
裴元尉年幼时,其父兄镇守西洲,他因母亲出身低微,不得前往西洲。他的母亲伏低做小,伺候裴家其他人,而他则在高贵的世子裴瑯身边做伴读。
赵鸢那时与裴瑯有婚约在身,两小无猜,常去裴家做客,自然认得裴元尉。后来裴元尉母亲去世,才被接到父亲身边。
裴元尉头发呈暗红色,微蜷,这一特质多年不变,极其好认。倒是裴元尉没能认出她就是赵鸢,从一个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姑娘,变成亡命之徒,老天爷也想不到。
赵鸢不清楚裴元尉如今的性子,但小时候他受兄长欺压,不可能没有复仇之心。
她循循善诱:“你父亲的尸骨还在肃州,你的二位兄长忙着争权夺势,若你能接回你父亲的尸骨,必能以孝服人,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而你得了人心,再由我上表朝廷,彰你功绩,都护之位舍你其谁?成了西州都护,你便不用再以‘匪名’行狭义之事。”
这番话似乎说服了裴元尉,他调转方向,挟持赵鸢前往肃州,潜藏凌霄馆内。
到了凌霄馆,裴元尉喝酒赌博,一派浪荡行径,赵鸢一边替陆木生不值,一边伺机送信给李凭云。那封信是她的救命稻草,皇帝对李凭云的话深信不疑,他一定能说服皇帝出兵救她。
直到前夜裴元尉带着她和一副弓独自离开凌霄馆,前往北山的军营,告诉她裴膺之死的真相,她才彻底死心。
裴元尉对北山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他带着赵鸢藏在军营附近。
“皇帝人在肃州,必然会来军营,等他一来,我就拉弓,亲手替阿笙完成她的使命。”
赵鸢万万没料到他们竟会弑君,她厉声道:“你若敢弑君,必遭万劫不复之恶果!”
裴元尉像看傻子一样笑道:“弑君?我连自己生父都杀得了,远在庙堂之高的皇帝,与我何干?”
赵鸢当即醒悟,在歧天的教唆下,伦理纲常于这些人如同一纸废言,她义正辞严道:“徐燕方和陆木生被歧天所欺,误以为那所谓的使命高于性命,可连自己性命都救不了的人,如何能救千万人的性命?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众生之下,与那压迫人的三纲五常有何本质区别?”
裴元尉挑眉,同情道:“赵鸢,没人爱过你吧。”
赵鸢心里万马狂奔,若她不受人桎梏,早一巴掌扇上去了,这个时候,他跟她谈这玩意儿?
“你知道我是赵鸢?”
“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你写信给李凭云求救。皇帝此行必死无疑,若能收获一个李凭云,何乐而不为?我替你把信送了出去,千叮万嘱要李凭云亲启,谁能想到,这天下第一聪明人,连自己的发妻都救不了...要么是他沽名钓誉,要么,是他根本不想救。”
赵鸢察觉裴元尉是在玩弄自己的心态,她心底或有一丝恼羞,却很快就将其压抑,她冷静道:“你小看我了,我赵鸢一介愚钝书生,能黯然活到今日,岂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哪知裴元尉油盐不进,立马识破了她的伪装:“你父亲是监国宰相,你不求他救你,裴瑯与你青梅竹马,统逐鹿军,你偏求一个残废书生。赵鸢,心怀渴求之人,不适合骗人。”
赵鸢本该狡辩一句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残废书生”四字深深刺痛了她,她理智全无,用尽全力抓住裴元尉的衣领:“他是残废如何?他是残废,也轮不到你们来置喙他!”
裴元尉掐住赵鸢的脸,不解道:“一个残废书生都不愿来救的可怜人,我真是不懂陆木生为何要舍弃自己性命去要救你。”
赵鸢深吸一口气:“她说是歧天不杀我。”
“又是歧天!”提起歧天,裴元尉突然变得异常狠厉。
“徐燕方说她是歧天,陆木生说她也是歧天,难道,你不是歧天么?”
裴元尉发现了赵鸢在套话,暗忖这女人能如此迅速恢复理智,并非常人。他说了句“我从来不是歧天”,随后便开始沉默。
等皇帝亲临军营,本是守株待兔之计,连裴元尉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等到了。
刘颉一死,对赵鸢有百利而无一害,若说有害,唯一一害,是她将受一辈子良心谴责。
她遇到过无数恶人,可推着她走到今日的,都是良善之辈。
世上人对恶者向来宽容,十恶不赦之人偶然做一件善事,士人恨不得将其供奉殿堂,可良善之辈贯穿“善”道,却被指点优柔寡断。替刘颉挡箭那一瞬,赵鸢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死于愚蠢。
她既选择为人臣,君王给了她一条效力万民的道路,她就要忠于君王。
身死于忠,道成于忠,赵鸢无怨。
裴元尉没想到她会为刘颉挡箭,箭插入赵鸢肩膀,裴元尉怒不可遏地把弓塞入赵鸢手里,抓住赵鸢的双手,将箭射了出去。
剑淬了毒,正中刘颉心脏,绝无生还可能。
赵鸢肩上的箭伤未清,裴元尉放任其毒发。赵鸢也没有求救于他,纵然陆木生勒令她必须活下去,求死的心再度占据上风。
她只是想做个忠正君王百姓的好官,却亲手杀了两任君王,命运似乎...不大喜欢她。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世人于水深火热?
凌霄馆有年老的娼妇于心不忍,趁裴元尉醉酒时为赵鸢清理了伤口,伤口虽上了药,但余毒未清,她浑身骨痛如车裂,只求老妇能给她痛快一死。
那娼妇淡淡道:“你当了一辈子娼,都不曾想死,你这年轻的小娘子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赵鸢疼痛难忍,娼妇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唱着哄睡的摇篮曲儿,在她的安抚中,赵鸢睡了过去。
裴元尉回来发现娼妇自作主张放了赵鸢,还给她包扎伤口,并未动怒,他柔声道:“阿笙娘子不喜欢为难老弱妇孺的男人,你做了忤逆我的事,我不会杀你,你自行了断吧。”
赵鸢到这地步,尊严和意志全无,管他什么文人风骨,士人节操,她一口啐在裴元尉脸上:“爱杀不杀,少假惺惺地装作慈悲。”
“肃州刺史崇玉护驾不力,已被革职关在天牢里,李凭云x任肃州刺史,全城听令于他,他已下令全城搜查弑君的刺客,早晚会查到凌霄馆,到时候,她们也是一死。”
“有我在,李凭云不会杀你们任何人,你此时求我,我反能让他给你一条活路。”
陆木生又露出那种看傻子的表情:“皇帝都杀了,我还求生么?”
“陆木生嘱咐过,要让你照顾好她的阿金,言下之意,是让你好好活着。”
赵鸢在裴元尉身上机关算尽,缕占下风,这时无心一句却令对方彻底失控,大喜大悲如骤雨疾风裹挟着裴元尉,他眼里泪水横飞,狰狞地笑道:“她竟想让我活下去,她对我竟是真的...”
赵鸢本不想成为一个自怜的人,可就连裴元尉这样弑父弑君的疯子,都能得到真心,她自问从未辜负过任何人,却得不到所求之物。
她心死地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身旁的娼妇陡然冷笑:“你信不信,等过上一段日子,他就会另觅新欢,美人在怀,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何为不枉此生?究竟是同生共死情深不寿,还是相忘江湖活得自在?赵鸢人生也不过小半辈子,不敢妄论天机。裴元尉走出悲恸的情绪,心意已定,他拽起赵鸢:“走,我带你去见李凭云。”
赵鸢寻思着,一个人哪会突然发善心?只怕裴元尉彻底失心疯,要她和李凭云同归于尽。
李凭云有济世之才,女皇都不舍杀他,若让他因自己而死,于黎民百姓是一大损失。赵鸢面无表情道:“他已误我一生,我不想在黄泉路上见到这个人,你若要杀我祭陆木生,现在就能动手了。”
“拿你祭她?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娼妇一听反正大家都得死,索性懒得去哄这大爷:“你这小子,杀人就杀人,何苦挖苦别人呢?”
“信有伪造之嫌,所以李凭云不会出面救你,但倘若我将你剥光了衣服悬于城门呢?”
赵鸢冷冷一笑,看向娼妇:“娘子可否帮我脱去衣物?”
娼妇小声道:“我看这人是个情种,美人计恐怕对他无用。”
赵鸢道:“你脱便是。”
娼妇脱去赵鸢上衣,一张疮疤遍布的背展露在裴元尉面前,裴元尉一介习武之人,身上都没有这么多伤痕。
“这是我在太宁年间挨的全部鞭子,你若认为剥衣之耻比鞭伤更残忍,便按你的想法来做。”
裴元尉被她背上的伤给惊住了,赵鸢讽笑道:“裴元尉,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会以为你在怕我。”
赵鸢一语中的,裴元尉的确怕她。欲治疯狗,必比其更疯。这两个年轻人无言相对,老娼妇惊喝一声,打破死寂,“何人这么狠心!好端端的皮肉,就这么毁了。”
赵鸢轻描淡写道:“这是守心的代价。”
“疯女人!”裴元尉把自己的大氅甩到赵鸢身上,盖住她**的背部,赵鸢知道自己又争取到了时间,逃过一劫。
在她被关在房中思忖对策,娼妇来给她送粥的。赵鸢心中已有一可行之计能让裴元尉伏法,她喝罢粥,对那娼妇道:“若我不能活着离开凌霄馆,可否请你出去以后,捎个口信给李凭云李侍郎?”
娼妇道:“哎,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不听劝,你说吧。”
“做个忠君爱民的好官,找到他的大道之世。”
就在赵鸢设计要和裴元尉同归于尽时,裴元尉突然闯入她的屋子,赵鸢以为又被裴元尉看穿了,不料裴元尉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拖出去。
赵鸢无奈道:“有事不能白天说么?”
“不能。阿笙的骨灰在李凭云手上,他要用阿笙的骨灰换你。”
柳暗花明了?赵鸢不信事情能发展地如此顺利。在这些自大的男人眼里,女人只是锦上添花的那朵花,裴元尉用陆木生装点自己的悲壮,李凭云怕也只是利用自己诈出裴元尉。
她已经对李凭云失去了信心,不能把自己交到他手上。她劝道:“你不怕有诈么?若落到他手上,死了倒还好,就怕你求死不能。”
“他人就在凌霄馆外,孤身而来,我裴元尉会怕一个残废书生?”
孤身前来...赵鸢更能确定有诈了。
虽然她不指望李凭云救自己,但来了总比没来好。
“慢着!”
裴元尉怒道:“你又在耍什么心眼?”
“外面太冷了,待我多穿几件衣服。”
“李凭云一身单衣求见,你还有心怕冷?”
赵鸢耍了一路心眼,这疯子不单不中招,还对她百般挖苦,终究忍不住委屈道:“穿单衣而来是他的苦肉计。我身上穿着你的衣服,他瞧见了,怕是会误会你与我又染,万一...不救我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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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山穷水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