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这人,爹是反贼,娘是婊子,吃得苦多,见得孽事也多,他被玄清和尚收养了以后,侍奉佛前,发现佛门也不是清净之地,世人就连菩萨都敢骗,更别说骗人了。
他过早看透了这世道的真面目,什么王权富贵,什么我佛慈悲,不过是诓骗贫苦之人。太早入世,令他对世间一切都没有敬畏,他可以靠着过人的天资轻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连科举,也只是考着玩玩。
在佛前待久了,就知道肌体之痛不值一提。
他历经过利刃挖筋,割喉禁闭,斧钺断臂,从未恐惧!所有的皮肉磨难,都是为了成就他的身后名。
女皇断他的脚筋如何?他的手能写千秋文章,刘颉割他的喉如何?他的手能写千秋文章!
断他写千秋文章的手又如何?不过是一死,对于一个贱民而言,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可怕?人早晚有一死,他甚至连自己的死亡都已经设计好了,那年他死在女皇的冤狱里,是最理想的结局。
于现世,他创办扶云歧天二道,救苦救难;于后世,太宁新法千古留名。
他的生命本该在那时落幕,而赵鸢、高程、六子,他们的道路才刚刚开始。他傲慢到甚至不解为何赵鸢要在狱中与他苟合,为何高程田早河要以性命做代价为他伸冤,为何奉命愿为他而死,为何六子对他不离不弃。
直到断臂那日,他才明白了他们。
“太宁十七年,赵鸢奉命去山西押囚,逢山西匪乱,陈家父子为除去她买通贼匪,我察觉此事,派人给她报信,于信中约她相见,可是陈望山截了我的信,我没等到赵鸢便被陈望山捉去,绑在了地牢里。夜里你们带人火袭狼首山粮仓,看守我的士兵那夜本在欺辱我作乐,听闻突然起火,便丢下刀,”李凭云的声音越来越轻,“地牢里的黑烟越来越浓,我的右手被铁链紧锁在刑架上,我一个书生,砍不断铁做的刑架,为了活下去,只能砍断我自己的右臂。”
这些往事终于拨天见日,李凭云脸上的笑容渐渐狰狞起来:“我足足砍了八下,才砍断这条右臂!将陈望山扒皮断骨,活活烧死他,亦难平我心头之愤!但我最恨的是赵鸢,不是她一句非李凭云长命百岁赵鸢不得善终,我就不必猪狗不如地活下去!”
不是不能死,只是未见她善终,不敢死罢了。
那十年,他不曾想她么?
不是不想,只是明知相见无期,不敢想罢了。
“赵鸢一死,臣就能死了,求陛下成全。”
“成全?”刘颉终于得到了李凭云的软肋,他哈哈大笑着扔掉刀:“李凭云,朕告诉你个消息,赵鸢还活着。昨日有一封送给你的匿名信,是赵鸢写来的,她被匪党劫持,求你救她,不过朕想,你如今应是没有精力救她了,不如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折磨而死,可好?”
李凭云瞬间失去方寸,就像那个自断右臂的夜晚一样,他根本无法正常思考,他跪行到刘颉身边:“陛下,臣知错了,臣该千刀万剐,赵鸢是无辜的,她从无不忠君之心,她会做个好官,忠诚于朝廷,忠诚于您,她一直都是如此...一切都是臣不知天高地厚,不该贪图于她,她秉性纯良,是臣把她变成这样的...”
李凭云的意气荡然无存,他像只慌乱的蝼蚁求着皇帝,却不是为自己求生。
如果赵鸢没死,那么无寿城发现的残骸只能是陆木生的,赵鸢一定是落入了裴元尉之手。裴元尉是个不听话的疯子,他会折磨死赵鸢的。
刘颉对李凭云的愤怒转变成了怜悯,他讽刺道:“李凭云,你也不过如此,被情所困的凡夫俗子,欺世盗名的庸俗之辈,朕险些就被你骗了。”
李凭云强迫自己镇静,只要他活着,就没人能伤赵鸢半分。
此时不论他说什么,刘颉都不会再相信,李凭云猩红的双眼看向刘颉:“陛下,臣不求您能救赵鸢,只求赵鸢死后,赐臣一死。”
李凭云留下的只言片语,令刘颉不禁开始猜想赵鸢为何会落入匪党之手。他将李凭云发配至官署的地牢里,命肖金驰亲自看守,又唤来崇玉问责赵鸢被劫一事。
眼看北山粮仓失窃之事瞒不住了,崇玉跪趴在地:“陛下,狄光勾结匪党已久,是他泄露了北山粮仓的位置,臣等一种肃州,都是在给他擦屁股。”
狄光倒卖废弃军械,有刘颉授意,但对于对方的来历刘颉并不清楚,纵恨不得砍了崇玉的脑袋,想要查清此事,还需崇玉相助。
崇玉对歧天的了解都是赵鸢从前线传过来的,刘颉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个歧天根本不是什么宗派,而是造反的黄巾叛军。
他立马下令让崇玉带兵剿杀歧天,崇玉弱弱说了句:“贺县令可能在他们手上。”
“不过一区区县令,我大邺不是没有其他人才,焉能为他危害国体?”
崇玉想,是是是,我们都是小虾米小蝼蚁,太平时当你们的盘中餐,不太平时就是你们的虾兵蟹将。
崇玉悲痛地与夫人道了别,叮嘱她为自己守孝三年再想改嫁之事,话还没说完,就被赶出了家门。
阴湿的肃州衙署地牢里,李凭云和三条蟒蛇关在一起,这三条蟒蛇,是肖金驰送他的礼物。
老实说,比起这几条又肥又懒的蟒蛇,更让他难忍的是肖金驰这借机徇私的蠢货,和这种蠢人同室,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肖金驰见这几条蟒蛇对李凭云不起作用,又带来了新的刑罚。
“李侍郎,陛下待你情同手足,不忍你对他行跪拜之礼,便命我对你用膑刑,免了你以后的跪礼。”
李凭云瞥了眼刑具,淡定道:“你的刑具不够锋利,开骨的铁刃上若添几枚短钉,更叫人痛彻心扉。”
“不知待会儿行刑时,李侍郎能否还有现在的气度。”
肖金驰命人打开牢房门,三条沉睡的蟒蛇突然被惊醒,蛇信吐向衙差。
李凭云的轻柔地抚摸着其中一条蛇头,“别怕,他们不是来伤你的。”
肖金驰道:“李侍郎竟还有驯蛇的本事,在下有眼无珠啊。”
李凭云道:“驯蛇不比驯人难。”
“哦?陛下被您如此愚弄,尚不舍动你性命,可见李侍郎驯人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不知天下可有李侍郎驯不了的人?”
李凭云微笑着点了点头,温柔至极:“嗯。”
他好似天生会蛊惑人一样,肖金驰见他对恶毒的蟒蛇都如此温柔,竟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小人了。好在他已经看清李凭云的真面目了,这人就是个擅长利用人性的江湖骗子,不管他多么温和谦逊,都是伪装出来的。
两名衙差按住李凭云的双腿:“李侍郎,得罪了。”
李凭云苦心经营出了一个“观音”之名,衙差其实不大敢对他动刑,几人面面相觑,反倒是李凭云提醒他们:“可以动刑了。”
若他抗拒,衙差反而好下手用刑,可他如此顺从,衙差的良心被唤醒,迟迟不肯动手。
李凭云并非有意操纵他们的心智,他是真的不在乎刑罚。
赵鸢为他在冰天雪地里跪坏了双腿,这是他欠她的,若罚他体肤,能偿还她十年苦楚,他甘之如饴。
就在肖金驰忍不住要亲手动刑时,一个着急忙慌的身影跑进来:“肖将军,陛下要去军营,召你速去伴驾。”
肖金驰见来人是不男不女的赵十三,鄙夷道:“若让我知道是你从中作梗,调虎离山,定饶不了你。”
赵十三按捺住摩拳擦掌的冲动,对空中翻了个白眼:“你若去晚了,陛下砍的是你的脑袋,我可不会大度到为你求情。”
肖金驰被支走,衙差求助赵十三:“胡统领,还要接着用刑吗?”
赵十三扒拉开挡路的衙差:“用你娘的刑!谁敢对他用刑,老子扒了他的皮!”
衙差都是服徭役的青年,对他们来说,今夜出现在地牢里的每一位都是不敢招惹的大人物。被赵十三轰走以后,衙差们反而松了口气。
“喂!别光人走了,蛇也带走!”
赵十三一惊一乍惊吓了三条蟒蛇,它们齐齐对他张开獠牙,李凭云将它们挨个缠上手臂,丢到隔壁牢房里。
赵十三:“你不怕这物?”
李凭云道:“比起人,我更喜欢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只要给以足够的抚慰,就会忠贞不二。”
赵十三拿出药酒,给他受了刑的地方上药。李凭云冷冷问道:“为何帮我?”
“你跟陛下说的那些话,我听到了。当初在狼首山给她传递消息的,当真是你么?”
“我不想再提此事,也请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
“我明白,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清高,不愿意亏欠别人。你因她受了黥刑,她都要在自己脸上剜下一块肉偿还你,若是知道你的手臂是因她而断,她怕是恨不得要拿命来偿还。”
李凭云道:“一切是因我咎由自取,与她无关。”
李凭云这人很少说真话,听惯了他的假话,赵十三都开始怀疑他这么说是不是另有目的。李凭云拂去衣袍上的尘土,“既然你已经帮我了,就送佛送到西。赵大人应是被裴膺的庶子裴元尉所捉,若无意外,他们应在北凉,你送封信急信给裴元尉,我能帮他成事,用我换赵鸢。”
“你这人,是不是当别人都没脑子?你如何得知赵大人在裴元尉手上?又怎能笃定他们在北凉?用你换赵大人,就是你比赵大人有价值的意思了?”
“是我害她落入裴元尉之手的,待她平安后,我会亲自向她请罪。”
当年是他帮沮渠燕的弟弟登基,解决北凉外患,北凉王庭受过他的恩惠,只要赵鸢别在这时候想不开,利用他的关系,一定能逃过此劫。
只要有北凉的策动,西洲各族必会集结起来声讨朝廷,刘颉为立威,必会出关,届时裴元尉只需依计划行事,刘颉会命丧关外,而裴元尉背负弑君之名,北凉王庭顺理成章将其斩杀。
当今唯一的变数,就是赵鸢。
“若我回不来,转告赵鸢,不论她选择长吉还是昭哥,都不会有错。”
“李凭云,你把话说明白!”
“我厌倦了,不想说明白。”
“真是活该她弃你而去!”
赵十三还算了解赵鸢,赵鸢可以自己对李凭云不好,却不许别人对他有半句不是。而且李凭云这个人...倘若他今日所说全部属实,那没有人能指责他活该。
他只是太聪明了,正应了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要说李凭云这么聪明豁达的人,其实也有想不通的事。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已经这般聪明清醒,可一旦碰上和赵鸢有关的事,必然输的惨不忍睹。
这次...希望不会再重蹈覆辙。
曾今他可以为千万人而死,却只能为赵鸢一人苟活,而今他亦可以为赵鸢一人而死。
李凭云一旦陷入思考,就浑然不顾周围的动静,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用他去换赵鸢。裴元尉不是歧天的人,陆木生一死,到底如何才能尽快与他取得联络...
赵十三打着哈欠等待李凭云的对策时,一记晴天霹雳砸了下来,给这天下砸了个地动山摇、翻江覆海——皇帝在军营授旨崇玉出关剿匪时遇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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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山穷水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