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年,平康坊大大小小的妓馆仰仗着文人墨客的笔锋,天下闻名,鱼观楼虽低调,却也没逃脱赵鸢法眼。
江淮海利用鱼观楼,收集朝廷密报,笼络官员,她冒着砍头的风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淮海死后,把扶云道的一切都交给了李凭云,包括这座目的不纯的青楼。
赵鸢本想着趁逛鱼观楼的机会给李凭云找点罪名,休了他,可是这鱼观楼竟然是一番大变样,姑娘们各个裹得严严实实,一改往日风尘。
青楼被李凭云改成了冷清的尼姑庵。
宴已设好,只等贡生入座。益州是科举大户,今年共为朝廷献上三百名贡生,占全部贡生人数二成。
赵鸢躲在面具下,本是一边观舞,一边养精蓄锐,冷不防听李凭云和蔼可亲道:“我与我家娘子少年相识,患难与共,命运作弄,辗转了十年,终于破镜重圆,她不嫌弃我身残,对我不离不弃,我问为何对我不离不弃,你们猜她是如何回答的?我家娘子说,益州人重乡情,所以让我好好款待各位。”
李凭云骗人的时候,什么话都能说,贡生们被他骗的感激涕零,几杯酒喝完,就扬言要为国捐躯。
这时轮到赵鸢出场了。
她用一口流利的益州方言豪迈道:“益州的同胞们,益州的婆娘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此言差矣,各位明明是忠肝义胆,国之栋梁!我敬兄弟们一杯!”
远离家乡的贡生一听乡音,热泪盈眶。
李凭云一双睿智双眸,敏锐地观察着那些脸上露出异色的贡生。
赵鸢也在暗中观察,如她所见,二百名贡生里,至少有三分之一人没听懂她的话。
她拿起酒坛,海饮一口,摔了酒坛,“我今日我贺乾坤在此拜诸位为我异姓兄弟,尔父母便是吾父母,吾妻子便是尔妻子,皇天后土再上,我贺乾坤与...兄弟们自己喊自己的名字咯!”
她的身份是礼部侍郎的小兄弟,贡生不敢得罪,听她要和自己结拜,纷纷报出姓名。
赵鸢集中注意力,搜集出那些用官话报姓名,神色闪躲的人。
就是他们了——顶替了那些地方贫寒士子的龟儿子。
“我蜀地人杰地灵,无愧天地,无愧鬼神,哪个憨包敢在科举弄虚作假,小心鬼日死他全家。”
李凭云虽没听懂赵鸢最后一句说了什么,但见底下贡生义愤填膺,显然不是好话。
他已得到答案,趁赵鸢张口骂出另一句话时,捂住她的嘴,向底下贡生致歉道:“我家娘子的小兄弟若是喝多了,我又该遭殃了,让他先去休息,我陪诸位喝。”
有个喝高了的贡生大喊:“礼部侍郎也是个耙耳朵嘛!”
赵鸢见他赶人了,也不恋战,潇洒走开。
鱼观楼后院是一片桃花林,此处地下有温泉,桃花比别处开的更早。
赵鸢自踏上仕途那日,就与“桃之妖妖灼灼其华”的意境背道而驰,此处是江淮海十年心血,她于一片桃园中见故知。
高程和江淮海皆为李凭云而死,下一个短命鬼又是谁?
“公子要去屋里休息么?”
短命鬼这不就来了么?
赵鸢闻声回过头,朝她走来的,是方才在席间表演的舞妓崔宜文。
崔宜文为表对李凭云的爱慕,私下只穿青白。
如今遍地青衣白褂,却是赵鸢的十年苦守。
她学起纨绔子弟挑起对方下巴:“娘子若是陪我,我便去屋里休息。”
赵鸢生来一双柔弱素手,崔宜文眼眸微挑,含笑道:“你是个姑娘。”
赵鸢不置可否,她摊开五指,露出手心的茧子和刀口,“娘子猜错了。”
女人的手不会有如此多的刀伤。
崔宜文道:“纵使你故意压低声音,我仍能听出来你是个姑娘。”
赵鸢转了个身,怅然长叹,“其实,我是宫中宦官。十四岁那年便入宫净身,声线再也没变过。”
崔宜文不知敢不敢相信这话,不过没关系,她不是为这个来的。
“您是李侍郎身边人么?我头一次看到李侍郎带人过来。”
敢情这个李凭云成天往这里跑啊。
“我与李侍郎,是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千金不换的挚友。”
教坊司的姑娘说复杂也复杂,说单纯也单纯,她们大多数人的心思很简单:赎得贫贱身,觅得有情郎。
崔宜文听闻这个叫做贺乾坤的面具人是李凭云好友,一步步试探道:“方才在酒席上,李侍郎说你与她夫人相识。”
“嗨,是李侍郎宽宏大量,在外面给那个女人面子才这样说。”
崔宜文双眼发亮:“那你可知李侍郎喜好?”
“哪方面?”
“他喜欢听什么曲儿?喜欢什么乐器?”
赵鸢觉得这崔宜文是个好姑娘,李凭云都成婚了,竟然还只想着给李凭云吹曲儿。
吹什么曲,吹箫啊。
“崔娘子若想了解李侍郎,我这里多的是消息,不过我卖了崔娘子这个人情,崔娘子能给我什么?”
随着交谈变深,崔宜文越发相信这个贺乾坤是个死太监,要不然,哪有女人会说如此富有暗示性的话?
“我虽是娼妓,但李侍郎和我从前的主人都告诉我,这只是一个营生手段,它不代表我低人一等,贺公子认为我是任人随意摆布的女子,这消息我不打听也罢,长安不止你是李侍郎的故知。”
赵鸢想,自己怎么不知道李凭云在长安人缘好呢?过去十年里,除了她和江淮海这俩个走向歧途的人,还有谁敢提“李凭云”这三个字?
“你还知道谁?”
崔宜文骄傲地转过身,“你不必知道。”
赵鸢追上去,“说话说一半,你也太不厚道了!”
是赵鸢嘴上调戏人在先,崔宜文也有了些小脾气,“我跟你个死太监厚道什么?”
“除了江淮海还有谁跟你提起过李凭云?”
赵鸢拉扯住崔宜文,崔宜文见她纠缠过来,“今夜就当我没见过你,你放开我!”
李凭云一出门就看到赵鸢和崔宜文拉拉扯扯,只不过和他设想的拉扯不同,单看眼下情形,完全是赵鸢在骚扰崔宜文。
六子啊六子,赵大人出息了。
崔宜文怕在李凭云面前失了颜面,使劲甩开赵鸢,羞愤欲死地逃离。赵鸢被她一甩,伤腿难以承受,转了个半圈向后跌去。
李凭云拽住她的腰带,防止她跌倒。
赵鸢瞪眼道:“崔娘子都跑了,你快去追啊。”
“我追人家做什么?”
哦,忘了跟他同步前情了。
“崔宜文说她认得你在长安的旧识,你不想知道这十年除了我和江淮海,还有记得你么?”
李凭云了解过崔宜文的身世,被江淮海救下之前,她是其它坊的娼妓,八成是她旧时陪过的客。如今崔宜文已不必再接客,旁人没资格让她旧事重提。
倒是这个赵鸢,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急个什么?”
因为酒意,李凭云的声音沙哑慵懒,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指责。
赵鸢一听对方在指责自己,冷言嘲讽道:“倒也不是急,只是想知道,当年你是不是吊着我的同时,还有别的红颜知己。”
她不怕事大地又添了一句:“说不定第一次都是装的。”
这话如一盆冷水泼向李凭云。
李凭云拎着赵鸢来到酒席的二楼雅间,这里可看到酒席上所有人的身影,李凭云一掌把她按到书案前坐下,“待会儿我会和几个贡生交谈,有劳赵大人在这里画出他们的画像。”
书案上已备好了笔墨纸砚。
赵鸢以为今天晚上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没想到还来这么一出。
“我不会画。”
“赵大人最擅肖像。”
赵鸢琢磨自己也没有展露过这项能,李凭云又从何得知?她本着谦逊的美德:“李大人过誉,我真的不会。”
“以前在县衙共事,我看过你替我画的小像,虽没画出我的神采,但外表已有□□成相似。”
赵鸢倒吸一口凉气,李凭云手里到底还有多少她的把柄!
她无比肯定,有朝一日自己被捕入狱,一定是被李凭云出卖!
李凭云揉着她的头顶,柔声说:“我要你画的这几人口音都是长安子弟,他们冒充外地贡生,用的是假名,只能拿着画像去打探他们的真实身份。”
“赵十三本就擅长探听虚实,现在又有职务之便,画完像就立马送去他手上,只要你能确定他们是长安人士,三天时间足够弄清楚他们的的真实来历。”
“春闱只剩七日,三天不够。”
“三天是正常时间,不收银子,提前一天,多五十两银子。”
“赵大人真是个奸商。”
“以前我替陛下办事,收的比这个多。李大人若是请不起我,另请高明。”
李凭云,“我的俸禄牒文放在了聘礼中,赵大人需要多少,自取便是。”
赵鸢心虚了,她至今没有看过李凭云的聘礼。
“赵大人,好好画,别让我失望。”
赵鸢虽失去了一双灵敏的腿,却获得了一双武能持刀,文能作画的手。她三两笔勾勒出将那几个顶替名额的贡生样貌,其余时间,则用来观察李凭云。
楼下是二百多名贡生,这些贡生,不论是靠自己还是靠关系,走到这一步,都已是人中龙凤。李凭云在他们之间毫不失风采...若是忽视那一条残臂。
盛世之下,不贪的官员是才是少数。赵鸢并不好奇姚文忠背后之人是谁,比起这个,她更在乎李凭云那只残臂背后的故事。
把这些人的画像送给赵十三以后,赵鸢开始从崔宜文这里入手,打探她口中的李凭云旧识。
经过赵鸢锲而不舍的追问,崔宜文终于受不了了,她换上男装亲自前往府上求见李凭云——
“李侍郎,你身边那位姓贺的郎君,屡次三番骚扰我,请你替我主持公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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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新婚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