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不愿同房,李凭云便睡在镜堂。二人隔水相望,同一屋檐下裹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他们之间的联系,看起来有千丝万缕,实际上经不起任何推敲,正如一面被勉强拼凑起来的镜子,一个不慎,就会彻底摔个粉身碎骨。
距离鱼观楼宴请益州贡生过去了两日,赵十三傍晚送来了调查结果,赵鸢看到那份名单上的人名,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假冒益州贡生之人,皆是京中官员或是富贾的亲眷,而这仅仅是益州一州牵扯出来的贪腐。
赵鸢前往镜堂给李凭云送名单时,正好撞见男装打扮的崔宜文,崔宜文见到她,愣了一愣,行礼唤了声:“夫人。”
赵鸢温和地回了礼,崔宜文似乎是没料到会撞到李凭云的新婚夫人,快步逃离了此地。
赵鸢无辜地挠挠下巴,她是贺乾坤时,崔宜文躲着她,现在她变回女身,她怎么还是不待见自己?
她两指夹着名单,步伐轻快地进入镜斋,“李大人,我方才遇到了崔娘子,看来你们二人进展颇为顺利。”
李凭云岂不知赵鸢的言下之意。
成婚后,她总是在想方设法地寻找自己的过错。
李凭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不为自己辩解,直入主题:“查到那几人背景了?”
赵鸢把名单摊在书案上:“你自己看吧。”
李凭云扫过那些名字,回忆着名单上的面容。就在今天早晨,他还和名单上的人们一起参加朝会。
就是那些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堵死了贫寒士子的路。
李凭云眉目深锁,再度流露出慈悲神色。
每每他流露出这幅样子,赵鸢就控制不住自己羸弱的心。
“李大人不要皱眉,不好看。”
“我不可能不好看。”
赵鸢转了个圈,坐到他的书案上,“陛下曾说过,官员有的贪,说明时下万物丰盛,于朝政来说,这不算坏事。”
她说话时,李凭云嗅到一股清甜香气,他问道:“赵大人身上是什么香?”
“我不熏香,是崔娘子身上的余香。”
这的确不像是赵鸢会用的香,她骨子里清高自洁,不会用香粉掩饰自己。
“今日崔娘子来找我,说你这两天时时守在鱼观楼,她快透不过气了。 ”
赵鸢腹诽,这崔宜文是小孩子么?怎么还私下告状呢。
“那明日我不去找她了。”
“我不信你,明日你随我去礼部,替我处理公务。”
赵鸢突然欺身过来,“李凭云,你娶我是因为我好用么?”
李凭云微微颔首,内疚道:“也有别的原因。”
“说说看。”
“赵大人好看。”
赵鸢无言以对,论胡说八道,李凭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她一高贵优雅端庄得体一心向善的名门之后,硬是被李凭云逼出了脏话。
这是一句连李凭云也嫌脏的话。李凭云的肩膀微颤,他再是处变不惊,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种措辞,还是错愕了。
赵鸢背对他:“这些年我就是听着这些话过来的,既然你非把我留在长安的孽海中,就别妄想拿虚情假意度化我。”
“赵大人,我想娶你,想把你留在身边,只是想一抬头就能看到你,没有别的原因。”
赵鸢低头笑道:“李大人,知道我觉得在你身边,自己像是什么吗?”
“不想知道。”
“时而像一条被驯化的狗,时而像一块被用烂的抹布。你让今上认为我是你的软肋,它日今上猜忌于你,我就会成为你的挡刀之人。你看似给了我一条活路,实际这也是一条死路,你却还装出一副菩萨心肠,你卑鄙。”
尽管这夜不欢而散,第二日中午,赵鸢还是被李凭云从床上拖起来去了礼部。
案头杂务堆积如山,若是别说一个单手的李凭云,再来两个四体健全的李凭云,也不一定能处理完这些公务。
赵鸢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有人故意用这些杂务分散李凭云的注意力,让他在主持科举时分心。
她耻于李凭云在男女之事上的放浪薄情,但也不得不承认,女皇去后,科举公正四字,只有李凭云在乎。抛开私情,在科举一事上,她绝对地信任李凭云。
为了维护科举正道,赵鸢便自愿扮演起李凭云跟班的角色。
作为李凭云前任跟班的阿宋,燃起了熊熊妒火。妒火烧到了赵鸢手边,就变成了根本干不完的活。
赵鸢不擅长叫苦,不代表她不擅长对付别人。申时,程仲仪从都省回来,李凭云去向他汇报益州贡生的调查结果,赵鸢提了一壶茶去找阿宋。
阿宋见对方给自己送茶,以为是来示好,拿起了架子,“李侍郎是个清官,他最不喜欢身边人搞小动作。”
赵鸢盘腿坐下,“听云郎说,这些年一直是你照顾他,我是想来感谢你的。”
“哈?”
“当年云郎在长安,一直是我照顾他,只是我们身份悬殊,不得善终,说实话,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赵鸢话里特地留白了重要信息,留给阿宋自己领悟。
“你和李侍郎到底啥关系?”
“他已娶妻,我同他,只是知己。”
阿宋坚定地认为贺乾坤是个男的,这番简直惊掉下巴。阿宋把自己下巴颏按回去,“我没怎么照顾过李侍郎,我年纪小,都是他在照顾我。”
“哦?云郎断臂以后,还能照顾你么?”
“李侍郎啊...他真是个好人。陛下囚禁了他三年,他丝毫没有记恨,反倒是把陛下的子嗣视为己出,对我们这些曾加害于他的人,也是以德报怨。他教我们读书认字,教我们自信自立,”
囚禁三年...三年是多久?
赵鸢从第一次听到李凭云这个名字,到见到李凭云本人,是三年;从听到李凭云的死讯,到接受李凭云的离去,是三年;从接受李凭云的离去,到忘记李凭云,是三年;从忘记李凭云,到和他重逢,又是三年。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颤抖:“云郎从未跟我提起过此事,他是何时被囚禁的?你们又是如何加害于他的?”
“我们这些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陛下抓了壮丁,以前没念过书,不懂道理,当初陛下把他从黄河捞出来,把他关进地牢,当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们看他不会说话,就使劲折磨他...就是一些棍棒,酷刑...李侍郎,他真的是天下最好的人。”
刘颉从黄河捞出李凭云,定不是因为巧合。当初刘颉逃过一死,一直在伺机报复。
他不敢出现在长安,就去报复流放的李凭云。
说到底,刘颉和李凭云之所以结仇,还是因为她。
她可真是个祸害啊。
而她都对他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赵鸢回到李凭云办公的地方,等到日暮散衙,一个胥吏前来转告他,李凭云尚在和程仲仪商事,请他先回去。
她没有走。
等待李凭云时,赵鸢跪坐在书案前处理公文,蜡烛熄灭,屋中陷入黑暗。
李凭云就是忍受了这样的黑暗,足足三年。
她重新点燃蜡烛,重见光明那一刻,李凭云恰好站在门口,冲她轻柔一笑:“我就知道赵大人会等我。”
李凭云本就只是个一心谋功名的书生,他这辈子全部的噩运,似乎都因她而起。
赵鸢道:“我睡过头了,没有等你。”
男人都些不能言说的癖好,李凭云不例外,赵鸢盛装时固然雍容华贵,李凭云偏喜欢她一身书生装扮。他察觉自己动念,按捺住翻滚的**,替赵鸢摘下面具。
赵鸢问他:“程祭酒看了名单怎么说?”
“想听原话么?”
“嗯。”
“春闱在即,不要节外生枝,此事不得声张,春闱之后再说。”
“李大人...朝廷就是这样,老一辈最怕节外生枝,不把毛病当毛病,就等同于没有毛病,别愁了。”
“我不是愁这个。”
“那你为何锁着眉头装深沉?”
“姚文忠抄家结果出来了,共抄出...八十三两银子,还有十几幅乡邻赠的字画。”
赵鸢咋舌,“我二叔和赵立章亲口告诉我,姚文忠每月收的贿是这个数,金子。”
她用手指笔画了一个五。
李凭云左手五指穿插进她的手指间,扣下她的手,“可能像你二叔这样的人,听到姚文忠要抄家的消息,连夜搬空了姚文忠的家,抑或是抄家的人中饱私囊,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他的银子藏在了别处。”
赵鸢的目光落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并未在意李凭云的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十指交握——在那两次草率的欢爱以外的地方。
“赵大人,若是你会如何处置此事?”
看到李凭云如此重视此事,赵鸢不大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办法。
“结果对,一切就都是对的,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主持公道。”
“姚文忠只是这个案子的冰山一角,就算私下处置了他,也无法为读书人寻回公道。”
他俯身吹熄蜡烛,牵着赵鸢的手往外走。二人手心相处的地方,摩擦带来丝丝暖意。
赵鸢望着满天星辰,怅然若失:自己可真是个单纯的女人啊,人家卖卖可怜,牵牵小手,她就心软了。
正当她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温柔之中时,李凭云突然松开手,“赵大人请先回家,我要入宫一趟。”
赵鸢道:“这么晚了,皇帝不睡觉么?”
刘颉登基这么久,赵鸢仍是不愿叫他“陛下”,因她不服气。
李凭云偏就喜欢极了她此时的傲慢。她不因百姓低贱而俯视,不因皇权高贵而仰视。太宁八年进士赵鸢,她一直在寻求一种“平视”的方式。
“此时不过戌时,蒙受冤屈的读书人未眠,逍遥法外的贪官未眠,赵大人未眠,皇帝怎敢入梦?”
在他一声轻佻的“皇帝”中,赵鸢又见十年前那个把人间当做儿戏的白衣书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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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联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