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59章 败兵折将3

赵鸢走后，李凭云掩人耳目，独身驾马去找了龟兹和尚。

自十年前一别，多年未见，龟兹和尚还是一副弥勒佛亲弟的样貌，李凭云怀疑他压根没按清规戒律食素。

“李大官人，别以为你什么表情都没有，贫僧就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咱们是开了慧眼的，人心想什么，慧眼一眼就看穿。贫僧虽死守清规戒律，奈何每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一时辰都在打坐。修行证明，光吃素，不动弹，一样长肉。”

李凭云庆幸多年前没有认这秃驴当师傅，实在啰嗦。

“我有一事求大事。”

“对待佛祖，不能只许愿不还愿。”

李凭云天生就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他拿出一枚金子：“长安徒步至龟兹古国需少日程？”

“长安距龟兹七千四百八十里，我从龟兹到长安，一路布道授业，走了二十年。”

龟兹和尚单程走二十年，双程就是四十年。反正那杨凤和长吉都是佛徒，把他们送去龟兹，就算他们走得快，一路求经布道，也得走个十几年。

其实此计并非万无一失，后患无尽，但是能解燃眉之急。

最妙之处是让刘颉和赵鸢满意。

当皇帝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喜欢办盛典，刘颉如此好大喜功之人，不可能是例外。

李凭云连夜入宫，言语间稍作诱导，便让刘颉觉得认长吉归宗室，再以“弘扬天威、取大乘佛法、为大邺万民开智慧”将是他帝王生涯的第一大成就。

刘颉耳根子软，稍稍吹风，他就信了。

“朕登基这么久，终于来了件好事。”

李凭云又道：“当年是刑部侍郎孟端阳保住了废太子这一脉宗室血统，应予以嘉奖。此人为人正直，对朝廷绝无二心，为不如就派他护送佛使。”

刘颉和孟端阳是同年生人，说来惭愧，当年孟端阳身为皇兄钦点的太子伴读，身负文武百官期望，而那时的他，则是有名的不学无术，皇兄甚至常拿孟端阳来跟他作比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是此理。

刘颉为李凭云这一提议拍掌叫好：“这孟端阳是赵邈的得意门生，势力深耕刑部多年，这是个拔出的好机会。”

叫完好，刘颉才发现一个大漏洞——刑部侍郎没了。

“可孟端阳走了，刑部不就没侍郎了么？”

“陛下，臣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这才多久你就开始安插自己人了，你收敛点。”

“陛下，刑部侍郎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是国之重器，在找到合适的刑部侍郎人选之前，请陛下亲自担任刑部侍郎。”

刘颉一听，七窍生烟，矢口反对，“朕闲得慌啊！这成何体统！”

李凭云不敢置可否。刘颉皇位还没坐热，就在宫中大兴土木，不就是闲得慌么？

“臣只是认为，认长吉殿下归宗一事，彰显陛下仁德恭厚，陛下该乘胜追击，以‘勤政’让百官心服口服。”

李凭云拿捏透了刘颉的性子，每句话都正中刘颉虚荣心，刘颉越想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可怜的中书舍人刚眯眼，便被宦官叫去拟招了。

两封诏书，第一封诏，任命刑部侍郎为安西御史，持节护送佛使团前往西洲弘扬佛法天威，并赐爵凉州侯。第二封诏，请刘长吉认祖归宗，赐封其恩人杨凤为国师。

顺道由皇帝亲卫护送请三位一同前往西域。

这事的本质不地道，但从表面上看，实是一则得体善举。

下午李凭云就打发了几个诗人，将此事写成干谒天子诗，大传四方，这些坊间诗文经宫人之口传入宫中，自小被父皇和大臣诟病读书不行的刘颉感动得热泪盈眶，看完信，他立刻决定接受李凭云的第二个建议：亲自前往刑部学习。

赵鸢万万没料到长吉的事是如此结局。

皇帝高兴，长吉杨凤保住了性命，但孟端阳在长安多年，除了查案，从未离开长安，旁人看他是加官进爵，她作为学生看到的是背井离乡。

赵鸢瞅着地图上西域的广博土地，眼睛不经意落到凉州肃州的位置。

不知那个叫做太和县的小小边县如何了，她的仕途从那里开始，理想自那里生根，和李凭云也在那里相遇。

如今他一手开启这个崭新世道，她却跌入了两个时代的夹缝里。

趁着刘颉忙着接长吉回宫时，李凭云把高程和六子的坟被迁入他的封地，成为李家第一代祖宗。

赵鸢得知李凭云给二人迁了坟，便前去祭拜，故人坟前，再次重逢。

李凭云没想到赵鸢会主动前来，他作为主人，担起为她介绍自己坟地的任务：“我把风水最好的地方留给了你。”

“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我想让你住在风水最好的地方。你要留给我，也不成问题，但我喜欢清净，不能与你同葬。”

赵鸢被他绕进去了。

“那还是留给我吧。”

等等，她是来和他谈这个问题的么？

“你为何要让孟端阳远离长安？”

“行使我权臣的特权。”

赵鸢明白为何李凭云可以十年后卷土重来，因为他眼里除了他自己，看不到任何别人。

他不知道一个普通人有情、有依恋、有不舍，没人教他这些，人性与生俱来的爱欲，必带着痛苦、软弱，李凭云不屑拥有。

赵鸢摸了摸高程的墓碑，“还好你走的早，不用被你云哥气死。”

李凭云觉得这句话代表赵鸢服输了。换句话来说，她凭什么不嫁他？他的样貌没有变丑，他的心也没有变化，他甚至比以前更成熟稳重，他只是断了一臂，而她亲口说过不嫌弃他的。

长吉一事，他更是办的十全十美，所以她该放心地嫁给他。

他们会生儿育女，世俗人有的圆满，他们都会得到。

告别以后，赵鸢去了孟府。

孟端阳祖上也是望族，如今家中只剩他一人，孟府除了大，就是空。

孟端阳踏上仕途那一刻，便没有舒坦地笑过，能离开长安去别的地方看看，本就是他的心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他脸上的笑意格外轻松，“你是不是来讨我宅子了？”

新皇登基，拨乱反正，所有人都不再压抑。那些沉重，似乎全都转移到了赵鸢身上。

她跪倒在地：“孟老师，求你帮我离开长安。”

“...鸢妹，我不能懂你，你明明心中有他。”

赵鸢对李凭云的爱，不必言说，一个眼神就已人尽皆知。

可又如何呢？高程死了，六子死了。所有靠近李凭云的人，都不得好下场，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她无畏了十年，也想怯懦一回。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了一个人，便要对他一心一意，要为他勇敢无畏，对他深信不疑，好像遇到他那一刻，我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你们只记得我爱了他十年，还不知悔改，谁记得我曾是大邺最年少的进士？谁记得我因想做个清官而受的那些板子？你们谁还记得我也是个士人？就算登不上庙堂之高，我也有权利、有抱负见识江湖之远。不能因为我是一个会爱人的女人，你们便都忘了，我也是个士人。”

“那你的父母呢？”

“就不能容我为自己自私一回么！”

赵鸢是个执拗的人，但她的执拗，总是为了别人。可有时候越是舍己为人，越是落不得半点好处。

孟端阳平心而论，赵鸢从未得到公正的对待。她曾是大邺最年少的进士，在女皇身边十年保全性命，就算她拼尽全力，他们眼里，她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弱者，她所有的坚韧、隐忍，都只是为了李凭云。

“陛下急着要长吉殿下离开长安，离开长安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二，你大婚的前一天。”

赵鸢道：“多谢恩师，我会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离她逃婚之日不到两天，赵鸢派手下跟踪李凭云，一线传来的消息让她哑然失声。

说好要娶她的人，这两天压根没出过礼部。

春闱在即，李凭云一头心思扑在春闱上，好像即将到来的莘莘学子才是他的新妇。

赵鸢这方表面上正常备嫁，不敢有大动作。为以防万一，她暗中加派手下乔装打扮成进出城的百姓，最坏的结果，就是一场恶斗。

她怕他一个残废书生不成？

万事俱备。

送行典礼于城楼举行，刘颉携礼部众官员和春闱贡生送佛使西行，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伴驾。

赵鸢混在送行队伍中，她瞥见城楼上的李凭云，他领着天下书生，一身清白，何其瞩目。

李凭云就该是站在高处，带领着天下白衣。和他这样的人今生相识，是桩幸事，但和他做夫妻，就不大幸运了。

孟端阳安排赵鸢所在的队伍走在前面，一路风雨无阻，到了北关楼，赵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乌鸢不做困兽，区区狗娘养的李凭云，如何困得住她？

“请赵大人留在长安！”

今日守北关楼的是赵十三，赵鸢要出城，本该十分顺利，但在她出城之际，赵十三带着所有城楼守卫跪在她面前。

赵鸢看清那些跪在他们面前的面孔，他们都是自己的手下，也都是自己救过的人。

“你们这是何意？”

李凭云从城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走来，“是我请他们帮我留住你的。”

这个狗娘养的，拿着皇权不可逆、父母之命不可为，旧主恩情不能负、亲友情谊不可弃来逼她。

“李大人，为了我，如此兴师动众，值么？”

显然是不值的。可李凭云这人天下第一自大，赵鸢越是想走，花样越多，他想要赢她的**就越强烈。

凭什么十年前不嫁他，十年后还是不嫁？

“为了我的胜利，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赵鸢是个礼数周到的人，听到李凭云的话，直接向他啐了一口。

“这就是你口中不得不嫁的理由。”

“赵大人胆识过人，心思缜密，做事谨慎，我不奢求这样就能留住赵大人。能留住赵大人的，只有你最珍惜之物。”

李凭云冲赵十三温和道：“能借你的刀一用吗？”

“你...你别乱来。”

李凭云抽出赵十三的陌刀，把它交给赵鸢，赵鸢正在气头上，一刀砍了李凭云的心都有。

李凭云说：“拿稳了，对准我。”

赵鸢这些日子是消瘦了，可她持刀的力量还在，她举起刀，对准李凭云，“你以为我不敢么！”

她确实不敢。

李凭云这幅残躯对她而言，就是一只脆弱的瓷瓶，稍有个碰撞，就该碎掉了。

李凭云左手握住刀刃，“赵大人，你最珍惜的，是我这只写文章的手，现在我用它威胁你，你不肯嫁，我就废了这只手，你若松手，便是答应了嫁我。”

赵鸢从嗓子眼里挤出四个字：“有毛病吧。”

没人看透李凭云脑子有什么病，但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左手一片血水。

赵鸢无力地松开手，“你赢了。”

太宁五年的白衣状元郎，赵鸢是他的第一信徒，她珍视他的一切。他被冤枉，她为他鸣冤，为他处心积虑，怎么舍得他失去那只写文章的手。

她没有输给李凭云的步步紧逼，而是输给了自己的一颗愚蠢的诚心。

“李大人，我心服口服。”

李凭云用血手拂开衣摆，双膝弯曲，于赵鸢面前下跪，“从此为了娘子，我会竭我全力，于浊世保全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