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和钟子林心有余悸地摸回家,说到底只是十多岁的少年人,不知如何应对这种事。
不约而同的,两人都不敢告诉大哥。
本以为将那官家子救起来便无事发生,不料几日后忽然有了状况。那位小公子死了。苏绾听说过溺水三日后死的事例,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遇上,真是天降奇祸。
这消息是从北巷传来的,那位官人的私宅的所在之地。痛失幼子后,那名胡姓官员十分悲痛,迁怒于当时在场的两个孩子,放言要押他们上官衙,一命抵一命。
穷乡僻壤之中,官与民的差距可谓天渊之别。官民相争,闹到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钟子林知道自己惹大祸了,心中畏惧起来,把事情经过跟大哥全盘托出。钟少轩听了坐在庭院里,慢慢搁下手里的锉刀,全家上下一片死寂。
第二天天不亮,林老六的河船驶出港口。船末有间狭小昏暗的杂物室,平时用来给水手换衣休息,堆了满地的污脏衣物,苏绾和钟子林蜷缩在角落里,惊恐而疲倦。
钟少轩借着与林老六的交情,连夜找上门,恳求他把两人带离沥城,到外头躲一段时间。
钟子林悔青肠子,不住地低声认错:“妹妹,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太混了……”
他好几日睡不着觉,眼皮低垂,脸色憔悴颓废。苏绾说不出重话,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心里也茫然失措。
船壁上开有一方小窗,堆积一层厚重灰尘,苏绾将其打开,抵上挺杆,悄悄朝外面望去。
河港停靠的船只缩成芝麻大小,再远些就被浓雾遮挡,河滩上高矮错落的房屋也看不见了。从前她害怕会永远留在沥城,如今又为了离开它而难过。
她不喜欢这种前路未卜的感觉。
船向北驶出百里,历经五日,终于抵达云州腹地的淮城。
清晨,一列商队缓缓驶着马车入城。苏绾和钟子林躲在行李箱中,互相拥抱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等商队进了客栈,侍者把马车赶到后院,两人才趁人不备溜走。
两人身后都背着包裹,里头是几套换洗衣物,一些干巴巴的炊饼,还有林婶塞的两块肉脯,用荷叶包着。内层的衣裳里还有一些银钱,大哥几乎取完了家中积蓄,饶是如此,仍是担忧弟妹在外挨饿。
淮城不似沥城偏远贫穷,物价也高上许多,普通客栈住一日便要五十文。两人在城西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头很深,住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是不入流的商贩与浮客。
两人用低廉的价格租了间房子,房间狭窄,只容得下一床一桌。
做完这些已是夕阳西下,两人几日漂泊精疲力尽,就着水吃了两个烙饼便歇下。
苏绾侧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黑暗中传来老鼠的吱吱声,她却不怎么害怕。她环抱自己,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思索着自己的将来。
他们住的这条巷子末端住人,前面有许多买汤面包子的食店,老板却不愿招人。有点名声的吃食都有祖传的配料方法,一般只授予自家人。
两人的钱财可在城中待上两月有余,可惜还没两日,两人外出买包子,因巷子里常有盗窃发生,便随身带着钱袋子。回来往怀里一摸,已空无一物,不知被哪个妙手空空儿摸走。
苏绾身上只剩下几个铜板,买几个馒头便花完。屋漏偏逢连夜雨,夜里腹痛不止,才知是月事来了,长夜寒凉,捱到天亮已是无力起床。
这可吓坏了钟子林,好歹还有做哥哥的自觉,找店家借了木盆,替她收拾换下的脏衣。
清晨,钟子林在楼下天井打水洗衣。有人路过时,少年脸上泛红,窘迫地将衣物浸入水中,借以遮挡。
晾好衣服回房,看见苏绾卧在被褥中睡得正熟,脸色苍白而疲惫,下巴尖瘦。他回想起苏绾刚到钟家的样子,虽不说圆润,也不像现下这般消瘦。
是我连累了小六,但她从头到尾都没骂我一句。他如此想着,简直无地自容。
苏绾醒来时,外头艳阳高照。她嗅到了浓郁的食物香气,疑心是出了幻觉,却看见钟子林打开抱在怀里的纸包,里面是三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你哪来的钱?”苏绾惊得睁大眼睛,“你又去偷了?”
“没没,我是押了东西换的钱。”
苏绾下意识问道:“你押什么了?”
钟子林眼神躲闪,“就,就,你别问了。”
苏绾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惊愕道:“你把你的平安锁当了?”
他不吱声了。苏绾也语塞,两人对望良久,她接过纸包,一声不吭地把包子跟他分着吃了。
过了两天,精神好点了,她打开随身行囊,取出底下狭长的木盒子。
她把应先生赠予的玉笛拿到当铺,当了三十两银子,用十两换回平安锁。这件物什原本有一对,背面刻了名字,是钟子林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两兄弟一人一个,他自小便戴在身上。
钟子林却惶惶不安,他知道这笛子对苏绾的意义,在沥城时,肚子再饿她也没想过当了它,时不时还要拿出来摸一遍。
他心里一片潮湿,呐呐低声说:“你别难过,等我有钱了就把它赎回来。”
苏绾摇头,并不多作解释。
物终究是死物,珍之爱之,不过是为了赠物的人。应先生离开两年了,再相见也未必能认出她来,再或者,他早忘了她这个人了。
苏绾不是个放任自己沉湎回忆的人,对于有希望的事,哪怕机会再小她也愿意尝试;至于那些没有结果,看不到未来的,她已不愿意去等待。
只是一支笛子而已,她安慰自己,在他那儿应当是可有可无的。
当掉笛子三日后,有人找上门来。
是一位衣衫整齐的少年,裹着干净的蓝缎头巾,像她以前见过大官员的家仆打扮。
他朝苏绾躬身,嗓音清亮:“姑娘三日前可是在隆安当铺押过一支玉笛?大约长九寸,为七孔笛。”他张开双手比划。
问完来源,便道:“我家主人请姑娘到清蒲茶坊一叙。”
苏绾经历官家子落水一事,对官人一类颇为警惕,“你家主人是谁?”
“且放心,我家主人绝无恶意。”
苏绾犹豫片刻,还是带上钟子林跟他走了。一则这少年谦和守礼,不像寻滋挑事之辈;二则她也想知道,那人是不是应先生。
结果让她很失望。对方是位三十上下的男子,端坐在茶案后,虽着靛青袍衫便服,却难掩仪态端庄,眉目威仪。门外守着两个家仆,室内有四位侍者垂手静立,看这排场,显然是位身份显贵的官员。
他招来茶博士沏茶,抬手朝二人示意,说的是官话:“二位小友请坐,不用拘束。”
两人落座,钟子林的目光黏在一盘精致点心上,馋的心痒。两人这几天过得捉襟见肘,根本没机会尝过这些。
那人见状问道:“来之前用过饭了吗?”
钟子林用力摇头。
一刻钟后,三人坐在淮城最大的酒楼中,那人点了满满一桌佳肴,钟子林左一个鸡翅根,右一个烧鸭腿,几乎是狼吞虎咽。苏绾尴尬地捧着碗,只夹些小菜,吃相斯文。
“大人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就是。”
她放下碗筷,开门见山。
那人眼神动了下,果然问起那支笛子的来历。苏绾早有准备,如实告知是一位沥城的朋友所赠。
“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大人为何问这些?”
他转动手中的茶杯,道:“我问你的,你只需答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钟子林虽听不懂官话,却能觉出其中的紧张气氛。对面那人话语不怒自威,显然不是普通人,他忐忑地停下动作。
“再者,你押在当铺的笛子,是我一位好友的旧物。如何到你手中,我又怎知是送,还是别的方式?”
苏绾听明白了,“别的”便是指偷、抢。她无端恼怒,又苦于人小力微,没有反抗的余力,只得硬邦邦吐出几字:“是在沥城时,一位姓应的先生赠予。只不过两年未见,已不知他近况。”
“因何赠予?”
苏绾反问:“大人说是他好友,我又如何能分辨是真是假?若你心怀叵测,我说这些岂不是害了他?”
“不用紧张,”那人反而笑了,“是我话说的重了。既是朋友,又两年未见,必然是想念的吧。正巧他过几日到青州办事,路过此地要停留两天,小友何不到我府上一聚。”
虽是问句,语气却并无询问之意。
钟子林听得一头雾水,压低声音问:“妹妹,你们聊什么?”
苏绾木着脸:“我们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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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背井离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