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云天 第1章 第 1 章

齐地西南多丘壑江流，南民稀少，多与水居也。汉江自幽都山绕齐南下，遇山分汊，左为沥江。坐船自汊口沿江而下，多见山峦叠嶂，夹生森森绿柏，遮天蔽日。行过二十余里，河道豁然开阔，水深而静，对岸有一风陵渡，乃前朝宣德年间所设。

河段绕城三里，其间商铺林立，屋舍连甍，民睦市兴，是谓沥城。

上春清晨，城中薄雾将散未散，刘家老妪挑担走入南巷，到最里一户门前停下，扣门三声。

老旧的木门吱呀打开，里头是个绿衫小姑娘，面容很清秀，身形消瘦如杨柳，眉稍微垂，似乎有些忧郁；嘴角平直，却又显得沉静。

她在老妪的筐里捡了瓜果，把手心里捂得微热的几枚铜钱递过来，道一声辛苦。

老妪挑担离去，心中感慨：钟家这孩子现在说话流利，让人记不清她半年前结结巴巴的模样。

钟家小姑娘不姓钟，姓苏，名单一个绾字。

这女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昨年入冬时刚来到沥城，一身破烂衣衫，听不懂人语，缩在巷角暗处不说话，拿一双惊恐疲惫的眼睛看人。

后来钟家收留了她，给她吃给她穿，可谓是有再造之恩。

苏绾抱着瓜果掩门，到伙房里搁下，又去盯灶上熬着的一壶药。

汤药久未烧开，她便凑到木窗前，愣愣地发着呆。

院中的西墙角里栽了株梨树，清明时雨细如牛毛，染得满树梨花晶莹透亮，迎面拂来的凉风掺着水露，潮湿淡雅。

她算了下日子，这是来到沥城的第六个月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在脑中逐渐模糊，那时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却不想再睁眼便是这个偏远小城。偶尔一想起之前的日子，恍如隔世。

这是一个史书不曾记载过的朝代，她不认得这里的文字，听不懂当地人的语言，刚来时被人当作疯子指指点点。好在钟家人收留了她，半年下来，她也能简单地与人沟通。

钟家只有五个人，但并非都有血缘关系，不过是几个孤儿乞丐抱团取暖，组合成的“家”罢了。

大哥钟少轩病了好几日，苏绾端着药碗到房里去时他已经醒来，面色苍白地靠坐床头，见了她微微一笑，“小六，难为你一早忙活这些。”

苏绾摇摇头，担忧道：“大哥，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别担心。”

钟少轩宽厚的手掌放在她的肩上，带着温和的安抚意味。又接过她手上的药碗，慢尝一口，而后一口气喝完。

他忽然记起一件事，眉头轻轻皱起，“不好，险些误事。上月林老六托人传话，说是今日去九碗斋聚一聚，这几天头脑昏昏竟忘了这个。小六，恐怕要劳烦你跑一趟，就说我病了去不了，改日一定赔罪。”

苏绾应下来，跑去林家却没找到人，于是直接到九碗斋去。

那是沥城最有名的酒楼，有三层之高，富丽堂皇，柜台边上倚着几位穿着绫罗绸缎的美姬，珠玉满头，纤手握着小巧的酒提子，捏着嗓音吆喝卖酒。

门口杵着两个身形高大的酒保，一双犀利的小眼睛挤在脸上，左右扫视人群。

一些小商贩会趁着人多混进去，向酒客推销自己的东西。还有脏兮兮的乞儿，或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都绞尽脑汁地找贵人讨要几个铜板。

苏绾找了位富家小姐跟着，贴着她的丫鬟一起走，那酒保狐疑地盯住她，她低着头不做理会，最后也没揪她出来。

苏绾松了口气，钻入熙攘人群中。

林老六常常到钟家找大哥商量买木材的事，她认得他的脸，找了一圈却不见。一楼又满满都是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苏绾这小个头淹没在人群里，不知被哪些人推搡好几下，险些要辨不清方向。

她费劲地挤出来，顺着木梯上了二楼，人果然少了很多，却似乎更加显贵，个个都是锦衣华服，后头跟着几个衣饰一致的小厮。

苏绾头一次来这，犹豫着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来往的贵人，同时投过半开的门往雅间里瞄。

身旁急匆匆地走过两个侍者，一个抱怨：“要误时了！”

另一个无可奈何：“还有一位没到，又是贵客……”

苏绾心头一动，止住脚看向那两扇门，敲了两下无人答应。她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见四周无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里头宽阔明亮，低头是黄灿灿的织绒地衣，抬头是白花花的珠帘玉幕，晃得人眼睛疼。

她小心地拨开珠帘，见里面有个诺大的圆桌，桌上摆着九荤九素九点心，玉碗金筷，可谓饕餮盛宴，极尽奢华，正是九碗斋的头牌菜。

苏绾不由的多看两眼，她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这明晃晃的贫富差距让她心酸，又很羡慕。

正发愣着，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哪里来的小孩？在这里做什么？”

苏绾回头，那是一个奉酒小厮，端着酒盘面色不善地睨着她。

她一面挪出去一面低声道：“对不住，走错了。”

那小厮依旧紧紧地盯住她，他个子很高，面容凶狠，苏绾被他看得害怕，等够到了那扇门，她转身拔腿跑了。

经过这一遭，她没有逗留二楼，低着头径直下楼。她心中仍是害怕那小厮追上来骂，不觉地加快脚步，故而当嗅到一缕很好闻的清淡香味，下意识扭头看去时，刚好与旁边上楼的人擦肩而过。

那人看起来很年轻，墨发散在脑后，用一根青色带子束起半数，气度优雅而迫人。苏绾矮他整整一个头，抬脸看去，只觉他侧脸的轮廓十分好看，眼瞳漆黑不见光，在一片喧闹中淡静平视前方。

他似乎往她这边看了过来，却只是略略一瞥，便携一青衣小童上了楼。

苏绾微微睁大了眼睛，脑中空白了一瞬，脚步渐渐地放慢了。不知为何，她在一楼停留了一会儿，踮起脚往二楼看，望见他走入自己方才走错的雅间，又是微微一怔。

她轻轻摇头，平复胸口略微急促的心跳，脑中却反复重现那惊鸿一瞥，那片衣袖上的暗色竹纹起起伏伏，扰得她的心湖泛起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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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