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回到租馆简单收拾行李,实际上两人也没多少东西,但那人派了一辆两马并驾的马车来接他们。上马车时,苏绾注意到车身上彩绘的繁复纹饰,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等下了马车,看见气势恢宏的府邸,朱红牌匾上四个漆黑古字,她抱着行李膛目结舌,震惊之下不但忘了用敬语,说话也结巴起来。
“他是,是……武安侯?”
这下钟子林也听懂了,也觉得不可思议,跨上台阶的脚又缩回来。
他跟苏绾对视一眼,费劲地思考,“是刚刚请我们吃饭那个?找错人了吧,我们这种安分守己的小人物,跟侯爷能扯上什么关系?”
武安侯历代承四姓之一的简姓,名恒,字崇之,是云州简氏新一代的家主。苏绾在沥城时就常常听人说起武安候的英勇事迹,简家是武将世家,世世代代都奉守皇命镇守云州边境,以累累血骨堆起赫赫战功,功勋彪炳史册,云州百姓以之为定海神针。
只是因几年前青州的“峾台血案”,牵连官员多达三百余人,简恒的胞弟也在其中。此事一出,震得西南三州的武将噤若寒蝉。
简恒刚刚在樊州打了胜仗,就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相传他战袍尚来不及换下,就赶赴京城替弟弟收尸。
简枫玉在西武门前伏诛后,简恒便主动交出代表西部兵权的一半虎符,辞去了大将军一职,他将简枫玉的龙雀刀供在简家祠堂中,从此不理朝中政事与西南兵事。
苏绾对简崇之的印象停留在书摊的老旧话本上,凡间写手对此事大加渲染,用词极尽夸张。透过虚浮的文字表面,她一直认为他是个沉郁端肃,饱经沧桑的武将形象,如今一相对比,倒更像个温文儒雅的仕人。
苏绾和钟子林被安置在候府的偏远一角,简恒没来看过他们,但下人也不曾怠慢,礼数周全地服侍二人。
苏绾等了十余日,终于有侍者前来,说晚间有人要见她,让她稍做准备。
苏绾隐约知道是谁要见自己,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心里时而格外的雀跃期待,时而紧张不安,托腮久久出神。黄昏时,她梳发换衣,难得在铜镜前坐下,凝视着镜中略显模糊的面容。
肤色白净,眼睛清亮有神,眉毛也生的很秀气,只是唇色略白,总要涂些口脂增添气色。
钟子林见她举止反常,凑过来看着镜子里的她,掩饰不住地好奇:“妹妹,你忽然打扮干什么?”
苏绾扭过头看着他,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紧张问道:“我好看吗?”
“当然好看,你天下第一好看。”
“夸张。”苏绾被他逗笑了。
苏绾知道自己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说是好看的。在沥城时,跟着江听雨去书塾给二哥送饭,学堂里总有学生悄悄看她,有的还偷偷给她塞过情信。
苏绾并非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也有美丑的意识。她看到过北巷的官家小姐,绸缎罗衣,珠钗玉簪,走过时香气弥漫,让人赞叹羡慕。同样是十五六岁,她因家贫,平时疏于打扮。
好在略加收拾,也是个清丽秀雅的小姑娘。
至于应離忧,他教过她认字写字,讲过处世之道,在她贫困时给予帮助,亦师亦长,她心里有爱慕,但远远不止于少女情愫,还有很多难言的感激与尊敬。
简恒说他们为故交,那么他定然也非常人,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清楚两人身份悬殊,以后也不会是同路者。只是年少时惦记却不可得之物,以后恐怕要怀念一生。
要是还能像以前那样亲近地交谈一次,苏绾心想,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戌时过后,果然有人来敲门。侍者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出了院门往东,沿着曲折的小径穿过一片梅林,入夜林间潮湿,透过半透明的薄雾,苏绾望见远处有模糊而摇曳的灯火,忽生的心绪像是这轻柔飘渺的夜风,不知来处,归处不明。
出了梅林,走上望不到头的长廊,廊道尽头是一间雅室,室外挂着两盏玉青八角琉璃灯,清冷的光线缓缓随风移动,天地间一片寂静。
门外的侍者见两人来到,转身进去禀报,不多时便出来,“大人请姑娘进去。”
他领着苏绾走进内室,绕过重重乌木屏风,光线微昏中,稍一抬头,她的视线与端坐于茶案后那人对上。
侍人无声退下,应離忧斟一杯沏好的茶,推过光洁如镜的案面,“过来坐。”
苏绾依言上前坐下,无意识地用手理了下裙子,背脊挺得笔直。
“先生,”时隔两年,这个称呼叫出来竟有几分陌生,她没话找话,“好久不见了。”
她双手捧起茶杯就要喝,却被他轻轻压住手腕,“再等等,茶还烫。”
苏绾来时,一路上都在叮嘱自己镇定,没想到刚坐下就闹了笑话,窘迫万分。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轻声道:“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束。”
不像当初尚存几分少年气,如今他已然是一位沉静稳重的男子,声音也和记忆中有了差别,似乎更低沉些。
苏绾不知听没听到,胡乱点头。
应離忧见她不敢抬头看他,心中有些发笑,“很怕我吗?”
苏绾闻言倏地抬头,视线跟他对上又迅速移开,低声说:“不是。”
应離忧没有追问,把一碟点心放到她面前,问道:“还喜欢吃这个吗?”
苏绾定睛一看,是当初在芜竹居吃过许多次的九重糕,两片小小的薄荷叶上缀着露珠,显然是新做的。她没想到他记得这个,很是惊讶,心中一暖,先前的紧张与顾忌都消散许多。
“喜欢。”
苏绾捏了一块糕点咬一口,借着余光悄悄打量着他。茶案旁只有两盏莲花白玉灯,光线略显昏暗,匆匆一瞥,只能看见一角暗青广袖,流云暗纹在灯下隐现。
应離忧似乎并未察觉,一半神情隐在轻轻晃动的光影中,喜怒不辨。他抵着宽大的袖口斟茶,动作优雅,赏心悦目。
“我听说你和哥哥半月前已到淮城,为何来?是不是在沥城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说。”
提到这个苏绾又是一阵窘迫,无论如何,她也不愿让他知道她如今的处境,更何况,她口口声声说是朋友,却当掉了他赠予的玉笛,这个举动未免叫人看低。
这事可大可小,她也猜不准他会如何看待。
“也没什么,只是我三哥在沥城惹了点事,得罪了一位官人,大哥让我们出来躲一躲,等过些日子风头过了再回去。”苏绾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有落脚之处吗?”
“有。”她含糊其辞,不想他再细问。
“盘缠可够?”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时有细微的咔哒声。
“够。”苏绾立即点头,心一下子提起来,担心他问起玉笛一事。
应離忧看了她一会儿,道:“你长大许多,胆子却变小了,话也少了。可是在沥城时,有人为难你?”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问题了,语气平淡,却让她感到一股难言的温暖。在离开父母之后,头一回有人如长辈般注意她的成长,关切她的近况。
“没有人为难我。”苏绾如实摇摇头。经过这一番交谈,她没了先前的局促,将藏在心里已久的疑问问出,“先生和侯爷认识吗?”
应離忧颌首,替她斟满见底的茶杯,“他这几年家中遭遇变故,性情变化许多,若有招待不周之处……”
苏绾早把那些忘到天边了,“没有没有,侯爷待我和哥哥很好,我们住的院子很安静,没人来打扰,景色也很好。候府的点心精致美味,下人也恭谦有礼……”
她着急解释,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说不下去了,一抬头,却见他看着自己轻轻笑了。
两人再不见陌生,交谈半个时辰,从往事聊到将来打算,已然尽兴,苏绾便起身告辞。
应離忧随之起身,将她送到雅室门口,途中苏绾忽然问道:“先生,你的眼睛治好了吗?”
“治不好了,随他去吧。”
苏绾莫名的有些难过,但也在意料之中。他自己就是医者,要是能治好也不会拖到今日。
应離忧在台阶上停步,用眼神示意侍者为她提灯引路,声音飘散在夜风中。
“回去吧。”
苏绾在阶下向他拜别,抬头时弯起清亮的眼眸,冲他浅浅一笑。那眼神里是未经掩饰的高兴和敬慕,亮晶晶的,像灯盏破裂时溅起一地的碎光。
他目送她走上长廊,草绿色的裙摆随风吹起,如同一支颤颤巍巍的花骨朵儿,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苏绾回到那方小院,钟子林正在院门口像陀螺一般转来转去,浑身散发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苏绾叫他:“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溜达什么。”
钟子林抓住她的手臂,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松了口气:“妹妹,还好你没事。我怕他们抓了你去,吓死我了。”
苏绾十分好笑,扯了下他的袖子:“想什么呢,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