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突然出现的“婉儿”就是现在的孟婉儿。
这一人一妖虽然长相一样,但人一出生是懵懂无知的,像一张白纸,长成什么样,全看身边人怎么描绘,孟杳湘的家教宽仁温和,诗书礼仪一样不缺,养出来的女儿自然是聪慧灵动的。
而以形化形的妖,得世间万物滋养,听草木人声,颇有灵智,天然懂得模仿,出口就与孟杳湘真正的女儿有七八分像,可一味照着人小时候模仿,又会呈现出一种别扭的违和感。
比如凭空出现在马车里的孟婉儿。
她跟着孟杳湘,学会了游刃有余地处理人情往来、生意买卖,却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女儿——她在应对别人时,一举一动都是孟府大小姐、湘云阁少东家的沉稳做派,但在孟杳湘面前,表情尽显天真无邪,努力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然而她自己可能都不曾注意到,她眼里的渴望与胆怯远比浮于表面的动作真实。
即使她面对的仅是显影珠里的孟杳湘。
时染将灵力一撤,默不作声地收了显影珠,好整以暇地打量起坐在对面的不速之客。
孟婉儿一声不响地冒出来,比纸薄的身体若隐若现,如果换作寻常人,还以为大白天见着鬼了。
随着时染的动作,她脸上的天真渐消,戴出一副客套的假面来,冲时染微微笑道:“时老板,抱歉,叨扰了。”
难道镇妖司对孟婉儿赶尽杀绝,最后败了?
显然外界对镇妖司有极大的误解。
有人说镇妖司的人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妖,有人说镇妖司手段残忍,凡是落入镇妖司的妖,没有不被抽筋拔骨、形神具灭的,甚至有人说镇妖司司主有三头六臂,妖族看见他,就像老鼠见到猫,跑得飞快。
其实种种传言,多有不实。
相比南州其他人,镇妖司对待妖族的态度反而是相对公平公正的。
人与人之间相处有律法约束,人与妖之间在镇妖司这里也有一套行事条例。
只要不是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妖,镇妖司都不会直接痛下杀手,而是以抓捕为主,然后根据妖犯事的严重程度,决定在镇妖塔里关多少年,期限一到,再由镇妖司遣送回西境。
当前所知,孟婉儿手里只有孟杳湘一条人命,未曾丧心病狂地大开杀戒,算不上十恶不赦,纵使齐询因为时染差点死在画里迁怒孟婉儿,他也强压了心头的杀意。
剑阵形成时,刺眼的剑影快速穿过屋顶落下,强横地挡住从孟婉儿脚底铺开的墨,只将她密不透风地困住。
孟婉儿也是“外界”之一,为她母亲上香的感激并不足以对齐询改观,在她看来,落入镇妖司便是有去无回,因此出手用了十成的妖力,没留任何余地。
声张势厉的墨对锋芒逼人的剑影,如干柴遇上烈火,顿时消散,发出“呲呲”声,接着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涌过去,剑影竟慢慢暗淡,给了“流水”可乘之机。
孟婉儿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拼上所有的妖力,生生将剑阵破了,裹挟着疾风的妖气四溢,霎时间,砖瓦齐飞,直接把灵堂震成了一个废墟。
也把镇妖司的人逼退好几步,入司年限短的人,直接倒地,捂着胸口,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唯有齐询,安然无恙地退回了原地。
而灵堂中的棺材早被孟婉儿用墨裹上了一层屏障,一点灰都没沾上。
齐询扫了镇妖司众人一眼,剑锋陡然染上了霜意,在空中一划,旁边的枯叶都比别处白上几分。
一击未成,孟婉儿的衣裳褪了色,白得不能再白了,只有胸口处有些许鲜红的血迹,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她已是强弩之末。
齐询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孟婉儿,手腕一转,寒芒毕现,利剑脱手,直逼孟婉儿。
孟婉儿从没想过束手就擒,千钧一发之际,任由利剑穿透自己的肩膀,通过墨与墨之间的连接,分出身体的一小部分,悄无声息地跑了,只留下本体在原地化为一滩普通的墨迹。
时染并不知道孟府发生了什么,但她通过显影珠看见孟婉儿是如何化形的,又想起前一晚在漆黑一片的地上踩过,她的脚底还有干涸的墨迹,便知道孟婉儿为何会出现在马车里——孟婉儿是墨妖,凡是留下她墨迹的地方,她都可以来去自如。
而孟婉儿选择来她这里,必是有事相求。
时染善解人意地问道:“孟小姐找我可是有事?”
时染周身气息平和,似人非妖,孟婉儿从时染身上看不出所以然,但知道她不同寻常,便顺从答道:“我想请时老板帮个忙,可否帮我把我娘的尸体运回江南老家安葬。”
时染奇道:“孟小姐能从镇妖司手里逃走,应该也有手段瞒过镇妖司的追捕,为何不自己送?”
孟婉儿苦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小妖,会些雕虫小技罢了,如何能和镇妖司抗衡,我这人形维持不了多久了,如果时老板肯帮忙,死前我愿将妖丹双手奉上。”
妖丹是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可以精进妖的修为,对某些妖来说确实有一定的诱惑力,但到底不是自己修炼来的,弊端也很多,如果不是急于求成,没有妖会选这条路。
时染想,她这里是什么妖丹回收处吗?怎么三天两头有妖想把妖丹给她。
不过看孟婉儿将散未散的样子,她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时染凝视了孟婉儿片刻,道:“听我家掌柜说,孟小姐极为孝顺,应该是把孟老板当成真正的娘亲了,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也要让她死后能魂归故里,那你为何……要杀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孟婉儿垂下眉眼,低声道。
马车外人群喧嚣,就在时染以为孟婉儿不愿说出缘由时,孟婉儿却又开了口,只听她缓缓道:“两年前,娘……娘亲生了病,我请了许多名医,都说她忧思成疾,只剩几月光景,活不长了,就连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我便想到用妖丹为她续命,一月一次,既能让她不受病痛侵扰,也能保证她不受妖气影响。”
听到这,时染心里一惊。
用妖丹为凡人续命,说来简单,实则十分凶险,稍不注意,不仅妖会受到反噬,人也会被妖气入侵,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的。
孟婉儿继续道:“我一直骗娘亲说是路过的游医将她治好的,这两年从未被她察觉,可是昨晚……我从宫中回去,就见她晕倒在地上,情急之下,我便又用了妖丹,没想到,她却醒了。”
至此,时染大约能猜到,后面两人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孟婉儿失手杀了孟杳湘。
果然就听孟婉儿道:“她看见我妖身的模样,反应很大,说我不是她的女儿,让我滚出孟家,否则就杀了我。”
眼泪无声地落下,孟婉儿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在她心里,从来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已经去世很久的小女孩——自她来金陵,没有一天停止过写字,尤其是她生病后,更是没日没夜地写她以前教给那个女孩的诗词,写完了谁都不准碰,又亲手把他们放进箱子里,保存起来。我哭着求她停下,看看我,她却不肯。”
孟婉儿说:“可是当我真正听到她说我不是她的女儿,让我滚出去,甚至想杀了我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掩饰身份,拼命学裁衣,学经商,努力让自己像个人,就是想得到她的认可,做她真正的女儿,她怎么能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怎么能杀我呢?”
孟婉儿越说越激动,最后掩面哭了起来。
不知哪句话拨动了时染的心,她看向孟婉儿的眼神多了几分感同身受:“所以你……”
“所以我一时失了理智。”孟婉儿抬起头,悔恨不已,平复心情后,才对时染道,“时老板,我如今别无所求,只想让娘亲能回家,你能帮帮我吗?求你。”
时染自认自己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懒”,她从某不知名的山间一路吃喝玩乐到了金陵,看见繁华迷人眼的花花世界就走不动道了,大手一挥,决心在这里醉生梦死。
她上下嘴唇一碰,定了开客栈的营生,便再没管过。
江南和金陵相隔几百里,出行费时又费力,她原本该拒绝。
但听了孟婉儿一番话,已经生出了恻隐之心,接着又被孟婉儿苦苦哀求,她便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
可依南州习俗,如果客死他乡,扶灵回去该是死者亲人该做的事,她和孟老板非亲非故,怎么着也不该由她来做这件事。
思前想后一番,时染拿出显影珠道:“我虽不知如何救你,但显影珠也算个法器,里面有我的灵力,你附在上面,能保你多活一段时间,我带你一起去江南。”
不过恻隐之心归恻隐之心,法不可破,时染又道:“此事后,若你活着着,还是得去镇妖司受罚。”
说完,孟婉儿郑重地对时染说了声“多谢”,便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正巧这时,三娘买完糕点回来了。
“这桂芳斋的生意真好,什么时候我们扶摇客栈能和它一样就好了。”三娘一手拿着装糕点的屉子,一手掀开车帘,坐了进来,“快吃吧,先垫垫肚子,回去我让厨房给你熬点粥,再做几个小菜。”
时染暗道:完了,答应得太快,把三娘给忘了。
三娘可能不大愿意她掺和和镇妖司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