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儿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将孟杳湘的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甚至为孟杳湘化了妆。
她尤记得娘亲是爱打扮的,即使是初来金陵最难的那几年,娘亲也会抹上淡淡的唇脂。
察觉有人进来,孟婉儿先整了整素色的孝服,死灰色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哑着嗓音说:“齐大人,失礼了。”
她似乎对外面严阵以待的镇妖司众人浑然不觉,仿佛齐询仅是因为家中长辈过世前来吊唁的客人。
她甚至因为招待不周,聊表了一下歉意。
齐询显然也是个知礼的客人,进门后,既没有出言责问,也没有大打出手,反而询问主家:“我能上柱香吗?”
孟婉儿的礼数源于孟杳湘对她的教养——她跟在孟杳湘身边,耳濡目染十几年,再不开化的妖也在红尘中磨出了人情练达。
她十分清楚,外面的人都是来抓她的,却依然身体力行地践行了“礼不可废”四个字。
但让她出乎意料的是,齐询居然能礼尚往来。
孟婉儿惊诧地看向齐询,她从没见过衙门的捕快抓捕犯人有这么和声和气的,更没有听过死者为大、先上香后抓人的说法。
惊诧过后,心里又涌出一点感激——诚然她是不孝的,弑母在先,接着因为自己的身份,连累娘亲没有一个像样的灵堂,恐怕她是妖的消息传出去,孟府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娘亲生前与人为善,死后却庭前寥落,落得无人吊唁的下场。
不管齐询出于何意,能让娘亲在黄泉路上有一星半点、聊胜于无的亮光,不至于走错了轮回的道,她都感激不尽。
孟婉儿红肿的眼眶再次湿润了,她双手执香,在跳跃的烛火上点燃,抖灭多余的明火,才把香递给齐询。
孟杳湘的牌位没来得及做,齐询接过香,对着棺材拜了三拜。
“先礼”做完了,就该“后兵”了。
齐询特意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出宽敞明亮的大门,冷冰冰道:“孟小姐,请。”
言简意赅,却不容抗拒。
孟婉儿丝毫不怀疑,“请”不走,就会杀了她。
她眷念地回头看了一眼,空旷的灵堂放着一口孤零零的棺材,棺材漆黑,里面躺着的人双眼紧闭,面带俱色,死后眉头也未舒展,似乎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永远难以释怀。
孟婉儿想起孟杳湘时常念起的江南——她的娘亲还没有叶落归根。
良久,孟婉儿道:“抱歉,齐大人,我不能跟你们走。”
齐询神色一凝,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列阵。”
刹那间,灵堂周围剑光四起,人影变换。
齐询一手执剑,以他为阵眼,连同镇妖司的人布了个剑阵。
齐询其实并没有死者为大的觉悟,他见过的生离死别比别人吃过的盐都多,早就麻木了,他能对孟婉儿好言好语、再装模作样地上柱香,完全是因为那个人曾是妖族。
他可以做些无关紧要的表面功夫,但绝不容许妖族残害人族。
齐询的话刚落,以孟婉儿为中心,突然卷起一阵罡风,灵堂上燃着的香瞬间熄灭,门口的白幡被搅地胡乱飞舞,上面的“奠”字竟然隐隐有脱落的迹象。
齐询迎风未动,岿然而立。
刚把孟府的丫鬟小厮送走又赶回来帮忙的镇妖司众人,路过库房,眼睁睁地看着一串串文字从房里飘出。
饶是见过了各种捉妖的大场面,众人依然震惊了一瞬,立刻把房门挥开,只见偌大的房间里,摆着一排排箱子,文字争先恐后地从箱子里溜出来。
箱上的盖子被人一掀而起,里面摞满了写着字的宣纸,但不知道为何,纸上的字像有生命一般,迫切地挣脱承载它们的地方。
不到一会儿,箱子里的纸就变成了一张张像从未书写过的白纸。
“这是孟老板的字!”不知是谁喊道。
片刻后,有人喃喃出声,终于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这到底是什么妖?”
那些文字越过孟府的楼阁台榭,环绕着飞到了灵堂。
在孟婉儿周身围了一圈又一圈,宛如流动的墨水,将孟婉儿包裹在里面,突然一滞,然后悉数没入了孟婉儿的身体,
孟婉儿猛地现了原形。
只见她长发迤地,素净的丧服变成了宽大的袍子,袍子从上到下,由白逐渐变黑,铺在地上,最后和长发融为一体,宛若凭空泼出的墨。
她的皮肤却显得越发白。
话说镇妖司内,领着三娘进门的人欲言又止。
昨天冬至,扶摇客栈的食客很多,三娘忙到亥时,发现时染还没回来,便一个人冲到孟府要人。
到了孟府,见大门紧闭,重兵把守,车夫心急如焚又不敢一个人回客栈,她才不管那些禁军杀气腾腾的样子,直接往里走,有人要拦她,她就跟人理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泼辣劲没一个人抗得住。
最后有人得了指示,告诉她时染被镇妖司的人带走了,她又往镇妖司去。
镇妖司没给她发挥的机会,直言时染受伤了,需要静养,让她天亮了再来看望。
这一晚上可谓是一波三折。
三娘担心时染被冤枉,从镇妖司大门到前厅,一路上都在给时染说情,那人估计被唠叨怕了。
所幸三娘一见到时染,两只眼睛就像长在了时染身上,立刻仔仔细细将时染全身上下查看了个遍:“哎呦,姑娘,我可算见到你了,我看看,伤哪儿了?严重吗?好点儿了吗?”
三娘是个身形偏瘦的女子,她眼梢上挑,头发都拢在脑后,一看就很精明强干。
领她来的人见她一心扑在时染身上,悄悄吐出口气,朝林七拱了拱手,便急匆匆地走了。
时染倒是已经习惯了,任由三娘摆弄,笑道:“都能下地走路了,自然好了,看看,我的脸色是不是比之前还好?”
这不是假话,她往日因为化形不久,灵力不济,总是病恹恹的,一觉醒来,只觉灵台清明,状态好了很多。
三娘这才放心,时染便简单说了昨晚发生的事,三娘又恼又悔,连说不该让时染去送饭,说着说着,就提议回客栈,驱驱邪。
时染还没说话,林七一听,第一个没同意,大声道:“且慢!”
他们镇妖司司主整天清心寡欲,除了抓妖,就是呆在书房里画画,回个家还要家里人三催四请,年纪轻轻,快把自己活成深山里的老妖怪了。
清心寡欲的老妖怪难得开窍,有一个在意的人,事关上司的终身大事,作为属下,林七自觉有必要帮一把,于是大吼一声,准备把人留下。
林七道:“时老板,现在妖还没被抓住,大人说得对,外面不太平,还是先呆在镇妖司里,等大人回来送姑娘回去也不迟。”
三娘知道时染的身份,坚决不同意时染留在镇妖司,声音比林七还大,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不行!我家姑娘就是在你们办案的地方出的事,都过去一夜了,也没见你们抓着妖,我看不见得有多安全,我们还是自己回去吧。”
时染分明是先出的事,镇妖司后面才赶去的,他们司主还亲自把人救了出来。
三娘这番话多少有点无理取闹了。
镇妖司在南州的地位不说有多超然,但至少是受人尊敬的,林七作为右使跟着沾光,出去办案,从来都被人客气对待,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指点,还是头一遭。
他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张合合,气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话题中心的正主还没表态,两人就快打起来了。
时染忙道:“这位大人,我相信有镇妖司在,妖一定会被抓住,还金陵安宁,他日我定登门感谢,只是客栈还有些事需要我处理,就不叨扰了。”
林七武的“骂”不过,文的“说”不清,一股“怨气”上不去下不来,只得放是时染他们走了。
冬至过去,热闹还在继续。
冒着热气的包子铺出了摊,明月楼飘出的酒香勾得酒鬼肚子里的馋虫作祟,昨天没玩尽性的小孩在玩具摊前缠着大人不肯走。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涌动。
时染坐在马车里,偶听茶馆有人讨论孟府昨晚的异样。
“诶,你们听说了吗,孟府得罪了宫里的人,禁军连夜把人给抓了。”
“那个孟府?”
“湘云阁的东家啊。”
“我怎么听说是闹鬼了,惊动了禁军统领,今天早上我路过孟府的时候,禁军还守在那里。”
“……”
时染越听越离谱,可就是没听到关于妖的只言片语。
也不知道是朝廷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还是百姓太信任镇妖司了。
路过桂芳斋,糕点的香味扑鼻而来,时染肚子里一叫唤,她才想起还有早饭这种东西。
桂芳斋门口排了一长队,三娘让时染在马车里等她,自己下去买。
时染一个人无聊,在马车里摸衣袖玩儿,突然摸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她拿出来一看,竟然是显影珠。
大概是齐询入画的时候刚好接住了,以为是她的东西,又还给了她。
时染举着显影珠端详了片刻,随手往里面注入了点灵力。
显影珠微微亮起,白光一闪,里面顿时出现了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的场景。
那是一间陈设简单整洁、布置温馨的房间。
房间里的女子时染认识,正是死去的湘云阁老板孟杳湘,只是显影珠里的她比现在更年轻更漂亮。
还有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孟杳湘叫她婉儿,隐约有孟婉儿的影子。
男子应该是孟杳湘的相公。
窗外的杏花开得正盛,风一吹,就飘进了屋里,落在窗台的宣纸上。
孟杳湘握着小女孩的手,一字一句地念着诗词,教小女孩写,小女孩一边跟着念,一边认真书写。
男子坐在一旁看书,时不时看她们一眼,笑而不语。
随着四时变换,一家三口时而作画,时而写字,时而一起玩笑打闹,看得出来很幸福。
但是变故来得很猝不及防。
时染看着小女孩不幸生了病,请了一波又波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病重不治,去世了。
孟婉儿整日以泪洗面,拿出以前的字画观看临摹,将相思和爱意都付诸笔端。
没过多久,她的桌边多了一个和婉儿一模一样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