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客栈 第4章 第四章

时染想直言相问，但当下有更要紧的事，忍住了，又见齐询刻意避开，她没看太久，便正色道：“我昨日好像看见妖了。”

此言一出，齐询的神色立刻恢复了正常，朝时染看过去：“在画里？”

连一旁看戏的林七也肃然了起来。

“不是。”时染摇头，接着道，“是在孟老板的房间里。”

她说：“昨日我去给孟老板送饭，看见她躺在床上，床边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正对她做什么，但当时房间里太暗，我还没看清那团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就被它掳走了，扔到了画里。”

闻言，齐询的眸光沉了沉。

林七略一思索，道：“昨天孟府的管家也说是看着很黑的妖杀了孟杳湘。”

虽然他没去孟府，但因为要查孟杳湘，所以第一时间就了解清楚了在孟府发生的事情，包括禁军和镇妖司的问话。

两人看到的几乎一样，再加上孟婉儿眼里不同寻常的黑雾……

齐询试着道：“时姑娘可还发现了妖身上的其它特征，或者姑娘怀疑谁是妖？”

时染发现，一旦谈及正事，齐询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她迎着他的目光道：“我怀疑是孟小姐。”

齐询一点不惊讶，似乎有此一问不过是想印证他的想法。

倒是林七很诧异：“时老板怀疑的依据是什么？”

时染不假思索，脱口道：“我见过孟小姐几回，每次她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妖身上的极为相似。”

这一套说辞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时染说得半真半假。

她不是怀疑，而是断定孟婉儿是妖。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孟婉儿——扶摇客栈就开在湘云阁对面，客栈开张那天，作为湘云阁的少东家，孟婉儿专程去向她道了贺——万物有灵，她又是由灵气幻化，感知比人比妖都要强，尽管孟婉儿极力掩盖了身上的妖气，她还是察觉到了。

见了几面的话也纯属托词，据三娘说，孟婉儿极其孝顺，因为孟杳湘生病，只要忙完了湘云阁的事务，一准立刻回家陪娘亲，再晚不会超过酉时，而她……酉时才将将睁开眼。

不过她的确看到孟婉儿在对孟杳湘做什么，只是她看到的是孟婉儿在试图用妖丹救孟杳湘。

当时她只当孟杳湘病死，孟婉儿悲痛难舍，病急乱投医——那时床上的人已经没了生气，妖丹不仅救不回来，妖丹的主人也会受到反噬。

她还忍不住劝了一句，别做无谓的付出，没想到，一时不察，被扔到画里去了。

但是今早听小狐狸绘声绘色的描述，她才知道，孟妖湘是被妖杀的。

妖族分花妖、树妖、狐妖 ……种族多到举不胜举，每个妖都有独特的气息，所过之处或多或少会留下痕迹，她仔细想了想，昨日孟杳湘的房里却只有孟婉儿的气息。

南州有人妖殊途一说，两族从出生就决定了会势不两立，但她既没有妖丹，也无爹娘生养，似乎归到哪一类都不合适，最多算个异类，人和妖在她眼里，并无不同。

若是那妖没杀人，她倒可以选择不说，可若是杀了人……

入乡随俗，她在金陵生活，总要为金陵的安宁出份力。

但是她又怕麻烦，只能真假参半地说了。

好在作为既见过妖又见过孟婉儿的受害人，她的理由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林七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看向齐询：“大人！”

就听齐询沉声道：“时姑娘，当下金陵不太平，你和妖见过面，我担心妖会趁机加害，你安心待在镇妖司里，等孟府的事解决了，我送姑娘回家。”

时染的目的达成，知事有轻重缓急，便应了句“有劳”，目送齐询离开了。

镇妖司的楼阁威严肃穆，齐询身姿如松。

不知怎的，看着看着，齐询的身影在时染的眼里逐渐模糊，被另一个衣袂飘飞的人代替。

那人手中握剑，一身红衣，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可是眨眼间，人便消失了，她看到的还是齐询。

时染盯着齐询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齐询点了些人，一群人浩浩荡荡消失在长路尽头。

随后，时染往上看了眼，远处天际辽阔，熹微的晨光驱散层层雾霭，落在鳞次栉比的金陵城上，彻夜的热闹未褪干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喧嚣。

时染不禁怀疑：难道她眼花了？

还是他们以前真的认识？

齐询走后，林七好奇地走过来：“时老板和大人认识？”

时染偏过头，“不认识”未说出口，看出林七的打探之意，顿时心生试探，只见她忽然眉眼俱弯，含笑道：“我观大人衣着举止和其他人不同，想必地位不低，在镇妖司的时日不短，大人以前没见过我吗？”

时染有一双澄澈的眸子，笑起来人畜无害，林七愣了一下，下意识居然认真思索起来，到底见过还是没见过？

片刻后，凭他过目不忘的记忆，立刻下了结论：没见过！

林七惊讶反问：“时老板以前也来过镇妖司？”

时染笑意不改，道：“没来过。”

“那姑娘为何问我……”

林七这才反应过来，他试探不成，反着了道！

时染的眉眼更弯了，林七刚想说什么，就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大人，我家姑娘老实本分，最主要的是胆子特别小，绝对不可能杀人，你们可不能冤枉了她啊！”

林七：“……”

“老实本分”的时染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三娘，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她让小狐狸先去客栈，既是为了让小狐狸有地方落脚，不至于在镇妖司担惊受怕，也是想通过小狐狸给三娘报平安。

不过，现在看来，一人一狐似乎错过了。

与此同时，齐询已经领着人到了孟府。

孟府的大门是常见的朱红色，古铜环扣，透着庄重肃穆，却无端让人觉得怪异——孟府的门口没有南州百姓喜欢用来镇宅的石狮子。

齐询拾级而上，径直往里走。

在没有得到圣上的指示前，杨辉把孟杳湘身死的消息捂得死死的，这会儿都没准人挂白幡，派了人守在大门口。

守门的人一见是齐询，迅速开门，把人请了进去。

孟府内，昔日鼎盛之景，转眼变得萧瑟，后院的哭声凄凄哀哀，更添凉意。

齐询昨晚从画中救走时染后，把镇妖司的人尽数留了下来，以防生变，他一出现，立刻有人上前禀报：“大人，整个晚上都很平静，没发生什么大事。”

言外之意，发生了点小事。

在齐询质询的眼神中，那人又道：“是孟小姐，她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一晚上都在断断续续重复‘为什么要杀我’这句话，直到早上才没了声，我还以为她哭累了，睡着了，就想进门瞧一瞧，结果发现她不声不响地给自己换了丧服，还问我能不能通融一下，容许她给她娘布置灵堂。”

齐询问：“你怎么说？”

“我想着我们的人在孟府守着，出不了大事，而且她娘死了，她想最后尽尽孝也是情理之中，就答应了……许是伤心过度，她从出了房门到现在，一句话没再说过，看上去很平静。”

留守孟府的镇妖司众人尚不知孟婉儿是妖，依然把孟婉儿当人看。

人心都是肉长的，生离死别面前总比平时多生几分恻隐之心——孟婉儿昨日之前是湘云阁的少东家，孟家的大小姐，今日不过是个刚刚失去母亲，天地间再无依靠的孤女。

他们同情她、可怜她，不忍在她失去亲人后又被孤立，拿她当犯人一样对待，所以就答应了。

齐询发问后，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职责——查案、捉妖、保护金陵百姓，语气便慢慢弱了下去。

好在齐询没有追究，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于是，那人又寻回了点胆子，找到时机，疑惑地问道：“大人，可是查到妖在何处了？”

得知妖就是孟婉儿后，瞪大了双眼，表情十分受伤，就差发誓以后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齐询眼里只有案子，现在顶多能再装下一个时染，哪有时间管真心错付的小崽子们想什么，当即吩咐道：“除了镇妖司的人，其余人离开府。”

随后才去灵堂见孟婉儿。

整个孟府，只有这里挂了白幡。

灵堂的门大开，正中间摆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正对大门的一侧上有一个大大的“奠”字。

灵堂外站着几个孟府的小厮，呜呜咽咽的，哭得不能自已，里面却只有孟婉儿一个人，趴在棺材边，为孟杳湘整理仪容。

齐询一个眼神，立刻有人上前把那几个小厮带走了。

其他人如临大敌，个个握紧剑柄，盯着灵堂，就等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出击。

齐询刚刚年过弱冠，正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纪，放一般人家里，要么不管不顾嚷嚷着出去闯荡一番，要么摩拳擦掌准备在某个行当大展拳脚。

此刻他站在众人前面，目光沉沉，却是最镇定稳重的那一个。

只见他做了个手势，让镇妖司的人围着灵堂散开，自己缓缓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