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是时染化形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约摸三十岁,孑然一身,几乎把时染当女儿了。
她一直护犊子似的护着时染。
以前时染灵力不济,显得病病殃殃的,来金陵的路上,衣食住行一样没让时染操心,开了客栈,也都是她在打理,一点儿没让时染累着。
听见时染进了镇妖司,她的魂都快吓没了,就在镇妖司门口等着天亮,然后进去要人。
孟婉儿是在镇妖司那边挂了名的妖,又害过人,时染帮孟婉儿就是和镇妖司作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被镇妖司抓住把柄。
三娘担心时染,肯定不想她去冒险。
时染原想先回客栈,再找个理由,瞒着三娘去江南。
孟婉儿却在时染的袖口中小声道:“可以现在便去孟府吗?刚刚我在那边弄的动静有点大,也许我是妖的消息很快就会被人知道,我怕有人趁机对孟府做什么,迁怒娘亲。”
马车里看得见的人就时染和三娘两个,声音再小也是个声,三娘吓了一跳,四处张望:“谁!谁在说话?”
南州百姓普遍对妖有天然的憎恶,如果让人知道孟家大小姐是妖,会不会有人趁机□□掠还真不好说。
时染见瞒不住了,只好将孟婉儿的事和盘托出。
时染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做好了打算,如果三娘不同意,她便来一招阳奉阴违,把三娘哄回去,自己往孟府去。
但时染不知三娘今日怎么了,好像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三娘只责怪似的瞪了她一眼,冲车夫道:“去孟府。”
时染哄三娘的腹稿都打好了,还没到嘴边呢就被堵了回去,她对此十分惊讶:“就这么去了?”
“不然呢?”三娘又瞪了时染一眼,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我说不去,你就不去吗?”
时染干咳一声,明显心虚了。
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到孟府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第二次来,时染发现孟府门口不是一般的热闹。
一群被派来打探消息的家仆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穿着玄甲的禁军挡着门不让任何人进,被左一句“出了何事”,右一句“我们可有危险”,问得面露苦色。
崇绍坊是金陵权贵云集之所,住在这里的人有权有钱又惜命,周围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想问个明白,即使来的是家仆也不是拿月俸办事的禁军能轻易得罪的。
但他们也不敢违抗上面的命令,随意将里面的事透露出去,因此显得格外为难,只会硬邦邦地回应:“对不起,我们无可奉告,诸位请回吧。”
时染正准备下马车,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玄甲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似乎极不耐烦跟这些贵人打交道,但又必须克制住不表现出来,于是面无表情道:“行了,别围着了,都回去吧,人家里房子倒了,砸死了人,还要办丧事呢。”
此言一出,现场立马安静了。
所有人皆一愣。
什么房子能倒?这里可是崇绍坊,茅草屋都比别处的结实。
退一万步讲,房子是今天早上倒的,禁军昨天晚上就守这儿了,难不成你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唬鬼呢?
时染诧异地望向说话之人——此人她认识,正是禁军统领杨辉。
杨辉晚上下值后,偶尔会去扶摇客栈喝两杯,两人互相聊过几句。
杨辉上承圣意,看来皇帝不想把妖的事公之于众。
这是连带着孟婉儿的身份和去向也一同给敷衍过去了。
她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只是理由嘛,过于牵强了。
于是有人刨根问底:死的是哪两位?
杨辉直言道:“湘云阁老板孟杳湘和她女儿孟婉儿。”
一时又寂静无言。
这么巧吗?不偏不倚,死的刚好是当家的。
可他们要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孟府闹出动静的缘由,给了,死者是谁,说了。
死因缘由再离谱,到底是孟府的家事,别人无权过问。
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好讪讪离开了。
见人走远,杨辉终于忍不住骂道:“真是闲得蛋疼!”
他正准备进去,眼角一瞥,便看见了时染。
“时老板?”杨辉吃了一惊。
时染走过去,杨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昨日我瞧时老板脸色,还以为要养上一段时间,不想今日就痊愈了,不知时老板这个时候过来有何事?”
时染感受到袖子里的显影珠动了一下,缓缓道:“无甚大事,只是我初来金陵,孟小姐对客栈的生意十分照顾,无论她是谁,孟府出了如此变故,我想我总该过来帮衬一二。”
“再者……”时染顿了顿,随后才道,“我曾听孟小姐提及,孟老板是江南人,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回去,现在孟府却无主事之人,府里的管家多半要将她葬于金陵,所以也想来知会一声,是否遵从死者遗愿,送回江南安葬。”
她前脚才点出孟婉儿是妖,后脚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力证两人关系不错,这跟杨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样,深究不得。
是以她的语气不免委婉了些。
而杨辉一早进宫面圣,赶在早朝前得到圣旨:金陵不能有妖。
他揣摩着圣意才忽悠了一帮人,自然看出时染有所隐瞒。
但想起齐询对时染的态度,估摸着两人认识,孟府妖的事时染没准知道的比他多,他也不想多管闲事,便道:“时老板实乃大好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门口发生的事往里走,杨辉说:“今早镇妖司的人来抓妖,打斗过程中,把灵堂给震塌了,我也是来之后知道孟婉儿是妖的,孟杳湘的棺材刚从那堆东西中被抬出来。”
“辛苦。”时染顺着话接,装作不经意地问,“那妖被抓住了吗?”
杨辉:“没有,听镇妖司的人说死了。”
时染没再说话。
来孟府的路上,她已经向孟婉儿问清楚,齐询那一剑是朝着她肩膀去的,不致命。
但孟婉儿对镇妖司的印象先入为主,料定自己没有活路,率先绝了大半生机,“断尾”逃走。
不过也算捡回了一段自由身,暂时不会被镇妖司追查。
“到了,时老板。”不一会儿,杨辉提醒道,“你们忙着,我就带人先撤了……对了,齐大人在库房那边。”
在杨辉这里,孟府的事算尘埃落定了——杀人凶手找到了,是妖,不归他管,现在又死了,更不会威胁到金陵的安宁,圣上的旨意,他也照做了。
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时染在原地环顾了一下,就见面前一片房子的“断胳膊断腿”,像有人用利器照着与地面齐平的高度横扫过去,房子一下失了平衡,倒了下来,但倒到一半,又被人一拳击了个四分五裂。
棺材被完好无损地放在一旁。
时染察觉到显影珠在微微颤抖,便隔着衣料,拂手上去,以示安慰。
她在原地等了片刻,镇妖司的人又抬了一口棺材来。
接着,被送走的孟府众人就回来了。
但他们似乎不记得孟府真正发生了什么,言语与实际情况有出入。
只见孟府管家木然地走到时染面前,一看见棺材,差点瘫软在地,时染扶了一把,他突然冲到两口棺材前,悲恸得大哭起来:“家主,小姐……怎么会这样,好好的房子怎么会塌啊……怎么会……”
其余人也跟着跪下小声哭泣。
时染一下便明白,镇妖司用了某种特殊方法,混淆了他们的记忆。
忘记不该记住的,记住有人想让他们记住的。
哭声由小变大,由少变多。
时染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处在一片苍茫无迹的冰原。
哭喊声充斥在她周围,看不见也摸不着,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拽着她,想拉她一起下地狱。
她屏着呼吸,僵直着身体,从心底抗拒这种感觉。
“时姑娘。”时染听见有人喊她,她才猛地惊醒,重新闻到人间的味道。
那人问她:“时姑娘,怎么了?”
时染心绪平静下来,看见那人穿着镇妖司的衣服,道:“哦,无事,可能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哭,有点伤感。”
她转移话题道:“你们司主还在这儿吗?”
“在,我带你去。”
这里哭成一片,可见孟杳湘和孟婉儿平日对府中之人很好,管家的感受恐怕更深切,哭得不能自已。
镇妖司和皇帝的意见一致,外界无人知晓孟婉儿是妖,安葬之事稍后再说也不迟。
时染决定先去找齐询。
而自昨晚镇妖司众人亲眼看见他们素来镇定自若的司主怎么把人从画里救出来,出来后,又怎么气愤地一掌将画击碎。
便人人默认扶摇客栈的时染老板在他们司主心里的分量不一般,于是自动将时染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连说话都带着些对司主才有的恭敬。
不过,时染尚沉浸在刚刚突如其来的幻觉中,一时没听出来。
她恍惚地走着。
其实她也不确定那究竟是幻觉,还是以前某个时间,在她身上发生的真实的事,只是她忘记了。
因为那股油然而生的厌恶实在太真实了。
还有齐询身上映射出来的红衣女子的身影。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现在却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