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 第9章 手机

小圆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还有一刻的模糊。在海中漂荡一夜，她像是刚停泊的船，还带着风浪的余温。

洗漱完下楼时，她仍旧将手机装进口袋，耳机塞进了耳中——虽然昨天它们泡了水，已经坏了。

楼下一切如旧，母亲在前面招呼客人，老刘在后厨忙活，水池里堆着一些碗碟。

没有了音乐，今日一切变得不同起来。排风扇不停地旋转着，煤气燃烧得热烈。

老刘走路时脚会擦着地，发出“呲呲”的声音。前面客人说话的浑厚声震震，母亲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偶尔还有一两声汽车鸣笛声，仿佛一下回到了昨夜：程风的电动车后座，来来往往的车辆，一阵又一阵地擦着眼皮的灯光，巨大的鸣笛声，燥热的无法安抚的空气······

“微信收款10元。”提示音将小圆惊醒。吐出口热气，拿下墙上挂着的橡胶手套。

手套戴起来似乎也会发出“咯嗞咯嗞”的摩擦声，贴着手上的皮肤暗暗地叫起来。再挤点洗洁灵，那泵口“扑哧”地就给她吐在手里。在水池里轻轻地搅一搅，水贴着手套缓缓地动。拿起时碗碟触碰磕出细微的声响，湿水的海绵和碗，不锈钢勺子相互碰撞······就连龙头里的水，今日也是喷薄地······

洗完碗，小圆一身冒汗地坐在了拐角里。边用袖子擦着脸与脖子，边等母亲喊她。

没一会儿有人推开了门，踏上楼梯了。那脚步声不是母亲的，母亲的要急一点，又急又轻。这个脚步声稳稳的，些微有力——是程风！

程风正好走到了。一下就看见小圆，正准确地看着自己，一只耳机坠着。

他笑了，摘下她坏掉的耳机，“听什么呢？”耳机垂在一边，程风坐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小圆膝上，他看着她：“打开看看。”

是一款手机盒子，洁白崭新。小圆看着它，一时没有反应。

程风笑了：“打开看看啊。”

打开来，里面是一支浅蓝色的手机。程风伸手触了一下屏幕，它亮了，有海在上面波动。

小圆扭头看了过来，程风笑了：“喜欢吗？”她点了点头。他笑着点开屏幕，应用下的背景是一片夜空。

又点开音乐，里面已经下载好了。除了她的三首，还有三首，他点开了一首。

有巨大的深远的泡泡声一阵阵传来，在狭窄的楼道里产生了共鸣。伴着那种古老的风流动起的呼吸声，他们仿佛进入了幽暗海底，静静随着海水而去······声音越来越轻，然而海水越来越深······忽然，安静了，有雨声响起来。

是从一开始就在淅沥落着的雨，不间断的——滴在檐下的，打在树叶上的，汇成浅溪的，浇入河海的······不间断地一直下着。它似乎要一直下下去，用着不变的频率。可是有车驶进来了，划过水，穿过雨幕，远远去了。应该是夜雨吧，无尽的夜雨。

雨停了，强烈的风猛地扑面而来，“咻咻”呼啸着。他们坐在崖上，被狂风吹动着，头发乱飞，衣服紧箍在身上。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它只是狂烈地吹着，吹着······

楼梯门响了，风声也停止了。下面喊道：“小风，和小圆下来，吃饭了！”

“好！”程风探出头去，“马上来！”

门关上了，他回头笑看着小圆：“走吧。”便站起来伸了伸腰。

小圆点点头，将手机连盒子放在铅笔盒上，起身时又戴上了耳机。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程风推开门站定，小圆踏进来。李玫回头看着二人，笑道：“快来，都给你们盛好了！”

“早点这就算忙完了吗？”程风上前接过一份问到。

“还没，快10点都还有。”小圆也接过一份，端着就要上楼。程风也就要跟上去，未开口，李玫又笑道：“快去吧！不够再下来拿啊！”

“嗯，你吃了吗玫姨？”

“一会吃，去吧。”

“嗯。”程风笑着开门进去。

两人上来坐下，静静吃饭。饭毕，将餐具送下去洗了，依旧坐回去。

小圆没有画画，捧着画板捏着笔并无动作，耳机还塞在耳中。程风伸手自她身旁取过手机和盒子，打开取出耳机。解开耳机线插上，把盒子搁在上一层。摘下她左耳的耳机塞进一只，另一只自己戴上，点开了音乐——是那片海。

幽谧深沉的，自后来就变得很轻，很静，仿佛这个世界本就是一片海。

不知在海中游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先去我家吧，下午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小圆点了点头。程风笑着将耳机摘下并手机一起放在画板上，指着那坏掉的旧耳机线笑说：“这个就不带了吧。”小圆点头，拿出口袋里的旧手机，绕上耳机线搁在铅笔盒上。将那支新手机放进了兜里，耳机塞进耳中。

二人下楼辞别李玫，去往程风家。别时李玫给他们带上了新做的卤味，一再叮嘱着叫来店里吃午饭，程风应了。

才九点多，却也很晒。两人一路走着，到超市门口程风摘下小圆耳机说想去买点东西。——蚊子太毒了，他的手背上好多包，小圆点点头。

程风牵着她进去，先存了卤味。里面人并不多，小圆跟着程风，拿了花露水和电热蚊香片，路过又去挑选零食。

“这个应该好吃吧？”松开手，程风拿起一款饼干看看那包装盒上的图片道。小圆也看看那图片，又看向程风。程风笑了，将饼干夹在怀里，又拿起旁边一款：“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尝尝吧。”便也纳入怀中。

选了饼干正走，转弯的当儿有两个小孩追逐着从旁边货架转出来，前一个正撞着程风。东西撒了一地，只有握在手中的花露水幸免。

那小孩撞了人仍着急忙慌地要跑，生怕被追到。后面正是小圆，他扒拉着就窜出去了。另一个小孩也急急冲了上来，正要推小圆，她已经抖动着向后疾避了开去，那孩子也跑了。

程风捏着花露水侧身站着，看见惊惶无比的小圆。她的两只眼睛像是被捕食的鸟儿，惶惶地扑腾着。整个人掩得严严实实，缩着脖子，袖子下的手紧紧抓着裤子——人摇摇晃晃着，还在向后退去。不远处一名售货员向这里走了过来，程风上前一把拥住了小圆，把她的头紧紧揽在怀里。

东西很快被捡起，售货员奇怪地看着两人：“你们，没事吧？”

程风摇了摇头，看着售货员手中的东西：“不好意思。”却见对方疑惑盯着他怀中。这才想起，忙松了些，轻轻安抚着小圆，又说道：“抱歉，我不要了。”

售货员满是疑惑地点点头，盯着他们看了两眼，拿着东西走开了。

那拥在怀中的剧烈心跳逐渐平复，安抚的手还在拍着。慢慢的，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像是寻到寄托似的把头真正靠在了他胸前。

最终什么也没买，程风牵着小圆出了超市。

打开空调，卤味放进冰箱，倒上水。程风画图，小圆画画。

小圆的画已经画到师徒四人修行圆满，功德加身，肃穆庄重的融入西天。她似乎不爱好这些成佛作祖的场面，又或者是画功有限，从进灵山起就只是大概地画上一画——这就又要从头开始了。

书翻到了最开始，她下笔却是猴子出世——半石半猴的在那里目运金光，惊了天上闲云避散。

手机忽然响了，程风接起去了卫生间。

“小风，”

“嗯，玫姨。”

“哦，我见小圆的手机放在那里，还有一个新的手机盒，你给她买手机了吗？”

“嗯，昨天我们出去玩她手机不小心掉水里了，我就买了一个。”

“你这孩子，这哪能让你花钱？回来说一声我给她买就行了，怎么能让你买呢？”

“都一样的玫姨。小圆喜欢就行。”

“唉！你这孩子······我把钱给你转过去啊，你收一下······”

“不用了玫姨···”

“收了啊，不收我可要生气了。”

“真不用了，也没花多少···”

“不管多少，你收了就行，不能让你花这个钱。”

一时安静。

“小风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是因为我们。我心中对你，对你妈都是一份愧疚······你对小圆又这么好，我，我只觉得对不起你······”

“我知道玫姨。你不要有压力，是我要留下来的。我对小圆好是应该的···就像你对我好，我们都想要小圆好起来不是吗？”

“嗯，嗯，······”

对面已经明显压抑着了，又静了会儿。

“昨天你们出去玩了吗？”

“嗯，我带她去海边转了转，她很开心。”

“真的吗？她跟着你出去，真的很开心吗？！”

“嗯，我们一起踏着浪，玩了会儿水，说好了今天下午还去的。”

“好好！你带她出去玩！她喜欢就行！”——“你慢慢地带她出去，她慢慢就好了！以后她就会喜欢出去！”——“将来她就可以自己出去了！她长大了！她长大了！······”

又是一段无话，那边声音翻滚着，忽然就挂断了。

没一会儿有消息蹦出，一个5000块的转账，接着一行字：“真的很感谢你小风”。

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程风揉了揉脸，收了钱，回复：“应该的玫姨”。又删除了，改成：“别这样说玫姨”。

午饭程风不打算去店里吃，他问小圆要不要煮方便面，小圆点头应了。也是太久没有吃过了，程风自己也馋——以前他最爱吃了。

简单又美味，加一点鸡蛋蔬菜，他自己就可以吃两包，一点汤都不剩。虽然他母亲认为那东西没有营养，添加剂又多，从不让他吃。可每次想吃了，他就会去小圆家···

回忆戛然而止了。荷包蛋进锅就散了，蛋花飘得那叫起劲。一个从容的吃货将荷包蛋做成了蛋花汤，真的是生疏了。

面端上茶几的时候，小圆已经倒好了水。盘子里的卤货已经回温，两人坐下。程风给李玫发了消息，开始吃饭。吃完，收拾完毕，仍旧坐下。

不知画了多久，已经画到祖师要逐悟空回去。悟空神情悲戚，脸上大颗大颗的泪水。画里从来没有字，所以祖师只是异常坚定的表情，没有那些“贬在九幽，不得翻身”的话。只是悟空，他还不知道一切只是灵台一场梦缘。

她也许是画惯了，所以画得极快，起落就是一张。又不爱那些聚众欢喜的景象——画得那些欢宴热闹的：一窝猴子狂饮烂醉，个个猴脸上表情奇异，地上躺着一个安详无比的，直板板挺在那里，尾巴都直了；松树底下大众闹悟空，都笑得夸张无比，有的还在捶地，只有悟空，变了一节松木，只是长在那里。——所以她画里大场面鲜有，画得仔细认真的，只有师徒和那些妖怪。

画着画着她已经倦了，迷迷瞪瞪的，又努力地想保持清醒。程风搁下笔，向后靠着，闭眼寐去。没一会儿小圆也趴在茶几上睡去了，画板搁在一边。

小圆转醒的时候，睁眼就看见了程风。趴在她旁边，闭眼睡着。

现实和梦境胶合，一下回到了当初。那些热烈奔放的夏天，他们也是这样趴在课桌上，在风扇的陪伴里热乎乎地睡去。夏天一天天过去，夏天一个个过去，他们再也不能趴在一张桌子上做梦了。

泪水滑过她的鼻梁，程风的脸模糊、清晰，清晰、模糊。不知道还会陪伴多久，会不会又有长久痛苦的离别，程风啊。

程风微微动作的时候她转了过去，埋在臂弯里。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一个个盛夏。——该起来伸伸腰了，活动活动麻痹的胳膊，可是他舍不得，只是静静看着。她若要醒，他就继续装睡，等她来捉弄。

泪水滑过他的鼻梁，28岁的夏天，再也没有那些温度了。他闭上眼睛，泪水猛烈地一流，断了。他也转过了头去。

很久之后两人相继醒来，外面已经是黄昏了。起身整理洗漱了一下，然后装了点吃的出门。

黄昏还是温热的。车来车往，到处都是忙忙碌碌。

有闲散的人，背着手踢踏着拖鞋出来遛弯。母亲带着孩子从特长班出来去附近的超市兑现承诺，孩子一跳一跳的。有人拿着烤鱿鱼路过，留下一串香味······车在其中穿行，一如经过巨大的蛛丝网阵，牵牵连连的。只有后座的人，埋着头，缩着手，小小黑黑的一团，像是睡着了。

慢慢出了闹市，行路开阔起来，风也灵便了。随着车流而行，路灯已经亮起，暧昧地点缀着。逐渐就变得清晰了，排成亮亮的一线。小圆将头靠在程风背上，静静看着一边。风里轻轻的有了讯息，便越来越浓烈，终于给呈现出来。

暗暗的光线里，一切都是静的，黑的，海却不同。只有它在混沌里轻轻涌动，鲜活起来。

车转了下来，停住，他们摘下头盔。程风依旧伸手轻轻褪掉小圆的帽子，摘下她的口罩，看着她温柔笑着。

风拂起他们的发，温柔眷恋。海浪层层推进，轻轻呼唤着。

将钥匙拔下塞进口袋。脱下鞋袜，赤脚踩在沙地上。张开怀抱，程风深深呼吸起来。

小圆停掉音乐摘下耳机，也将鞋袜缓缓脱下。柔软而温热的沙子贴着，风一遍遍送来温度与气息。一切暗淡，却清晰灵敏。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海在黑暗里是独自奔涌的黑色，流动而迷惑。程风的手触碰过来，牵起小圆的手，向着海走去。他的手很热，凉凉的浪冲上来，拂过脚退去了。浪渐渐没过双脚，把裤管沾湿了，他们站在海水里，静静的。

风把小圆的发吹起来，吹向程风，一遍遍地。程风的发也飞舞着。

当他们回到沙滩上的时候，程风照着手机取出了包里的面包和水。他们坐下来，在黑暗里静静吃着，吃完又坐了会儿。

离开时程风将垃圾装回包里。两人穿上鞋袜，小圆戴起耳机点开音乐。套上头盔，骑车归去。

回去时店里还有两桌喝酒的客人，李玫看见他们，笑着连忙来接。小圆一径去了后面，程风没有跟进去，李玫笑着回头和他说话：“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玫姨，不饿。”他看看客人，“我先回去了。”

“好，回去早点歇着吧，累了一天。”

“嗯，那我先走了。”

李玫送人到店外，程风挥手作别，戴上头盔骑车而去。

客人陆续离开后，李玫关了门上去。小圆坐在那里，已经有些迷蒙了。她笑着蹲下来，揽起女儿的脸轻轻抚摸。小圆的样子无比清晰，可她看见，她女儿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小圆的影子映在母亲眼中。母亲的目光温柔疼惜，她轻轻地用脸蹭了蹭母亲的手。

*是夜，暗寂的海边。

有两人站在那里。

海风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