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外,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跃下,飞溅起漩涡,清脆而欢快。
黛色远山,青碧垂柳,无一不被笼于迷蒙雨幕中。湿漉漉的人世间,万籁寂寥,万物昏沉,惟有裴府这角生了火的书房是暖烘烘的。
轻盈干燥的空气里,梁逸尘的目色始终炙热决绝。
她望着裴行曜精壮干练的身躯,先替她斟茶,又捣弄了火盆,现下已经重新在书桌后坐好,一举一动都不紧不慢。
裴行曜一直没出声。但梁逸尘却有一种直觉,他一定会答应。
不为别的,梁逸尘只是觉得他此刻和平日不同,较其他时候都认真专注了不少。
前日在渤王府见他,纵然身边充斥着鼎沸人声,他也始终是流程式地对答。他看似彬彬得体,实则对恭贺一律淡笑言谢,对探问一律摇头不知。细究下来,大约只用了三四分的精力来应对。
而此刻的裴行曜,尽管倒茶生火,静坐不言,一对深不见底的褐色眸却定定望着她,似乎耗了不少心力在思考她的提议。诚然,他眼中仍悬浮着几分她看不懂的俯瞰和洞悉。可抛却那些,裴行曜至少也分了□□成的心思,梁逸尘这么猜到。
她安稳坐着,明眸如星,甚少这么沉得住气。
许久,裴行曜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沉郁:“我昨日让你寻个自己想嫁的人,这就是你的答案?”
梁逸尘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他长久沉默,是在给她冷静和反悔的时间。既然又一次确认了她的心思,那接下来,就该谈谈细节了。
裴行曜的眸子更紧了些,望过来的目光像是要对她一探到底。
裴行曜垂眸吹着茶:“为什么想嫁?”
梁逸尘朗声对答:“想逃走,从梁家逃走,从深宅大院逃走。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要约束着我,而你——”
裴行曜打断:“没有别的?”
梁逸尘问:“什么别的?”
裴行曜想问的,并非是她为何想嫁人,而是想知道为什么想嫁给他。除了他似乎不在意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之类的说法以外,难道就没什么别的原因?
裴行曜低头想了想:“你从来不看戏本子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崔莺莺和张生——”
梁逸尘耸了耸柳叶眉:“那样虚无缥缈又害人害己的东西,我才不看。”
裴行曜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梁逸尘说了实话:“害人害己是我父亲说的,虚无缥缈是我自己觉得的。”
裴行曜:“为何虚无缥缈?”
梁逸尘认真地想了半晌,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
以前从没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戏本子,闺阁**,高门贵女也是会悄悄看、悄悄聊的。有姑娘因为梁祝的凄惨结局哭了几晚,也有姑娘看了西厢后心驰神往。更有甚者,还悄悄绣了手帕荷包,想着塞给心悦之人,企盼哪日也能散步于花前月下。
但她们无一例外,都在家族安排下,风风光光地结亲嫁人。婚后深居高门院内,再无人提起当年的女儿心事。
痴男怨女的爱情,到底是谁杜撰写就,来招惹一群少男少女心扉的呢?
梁逸尘为她们叹息过,但想法又与她们有些微不同。别家女儿或许是怨怼于无端妄想不可实现,而梁逸尘却觉得,连妄想都是假的,压根就没有那样的人,更不会有那样电光石火的感情。
梁逸尘抬起头,声线清婉而澹泊,认真答道: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子,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按书里说的,想嫁给谁,是因为喜欢他,心悦于他。可‘喜欢’,不就是觉得这东西好么?那喜欢某篇书,喜欢某支曲子,和喜欢某个人,到底有什么分别?”
梁逸尘接着说:“祝英台肯定是觉得有分别的,但我好像没有这么觉得。你瞧,我觉得你就很好。你开明,性子疏朗开阔,真心帮我,也不拿无聊的东西规训我。你长得也好看,剑眉星目,端正又凌厉,体态也和那些傻里傻气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一样……”
梁逸尘讲着讲着,忽然觉得双颊有些发热。但她仍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做出的推论:
“我觉得你很好。这么说来,或许,或许我也喜欢你吧。”
她梗着白皙的颈,硬着头皮,迎上裴行曜的一瞬间凝滞的瞳光。
他的睡凤眼一点点掀开,眸子里浮过一瞬的流光溢彩。素净清雅的书房里,像是被她的尾音和他的目光惊艳了刹那,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梁逸尘的耳力极佳,她清晰地听见,屋外厚重的雨幕之上,似乎在酝酿着一阵闷雷。
隐隐转作的声音迟迟不下,她也渐渐心焦了起来。梁逸尘杏眼圆睁,眸光凛冽如剑芒,直直投向没了声息的裴行曜。
“裴将军?”
裴行曜被她唤了一声,却无甚反应。他单臂撑在扶手上,屈指抵住阳穴,微微眯眼,似乎仍然在思考掂量着什么。
梁逸尘拧着眉,又叫了一声:“裴行曜!”
将军终于动了动,褐色眼珠轻快地掠过了眼前的人。他放下手,往后放松一靠,唇角微勾。
“不行。”
他下了结论。同一时分,云幕后的闷雷轰地炸开,惊醒了人间万物。
梁逸尘呆住。
玉兰一般的美人面唰地冻结,眉眼霎时僵挂在那里,难以置信的神情缓缓浮现。似乎刚刚那道春雷,是直直劈在了她的头顶。
梁逸尘怒火中烧地盯着裴行曜。
她信他,认他,才听了他的主意,主动寻一个自己愿意嫁的人,才愿意今日冒雨前来,剖开真心与他交谈。
梁逸尘打小就不知道“想要却不得”是什么感受。昨夜,当她绞尽脑汁最终寻到自己想嫁的人后,便以为事情了结,而从未想过若那人不愿娶她又该如何。
他若是不想娶,直截了当地拒绝她便也罢了,再如何难堪生气也是自己受着。
可裴行曜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偏偏引着她,谈什么梁祝、西厢,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最后诱她明明白白地说了“喜欢他”,又气定神闲地拒绝她!
他是当她今时今日无路可走,所以也趁机戏弄她,寻开心么!
梁逸尘攥紧了拳,粉面拧作一团,咬着后槽牙的香腮硬邦邦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打人。虽然面前这位是个浴血沙场的年轻将军,虽然自己是个端庄娴静的相府千金。
裴行曜瞧着她神情如此古怪,也不觉扬了扬眉,流露出更明显的笑意。
梁逸尘盯着他上扬的嘴角,内心几乎要爆炸。
她想摔东西,想破口大骂,想抄起案几上的毛笔甩他一脸墨水。
但她只是耗尽了所有气力,逼着自己转身。笔直的背影决绝而硬气,她捡起了门边倒下的黄罗伞,就要离去。
“最少七日。”
身后的男人悠悠转转地叫住她,夹杂着砂砾般的嗓音穿过层叠的雨,传进她耳里。
“我要求一道赐婚圣旨,然后登门提亲。”
-
七日。
赐婚圣旨。
这是裴行曜在她身后沉声许下的诺。是她如今最大的救命稻草。
若七日后,一道将她许给裴行曜的圣旨降下,纵使梁煜和姚氏有千万般筹谋打算,也再不能困住她。
到那时,梁逸尘只须从容地奉旨出嫁,披十里红妆,出梁家,入裴府,卸掉假面嫁衣后,便能继续在另一方天地里纵情欢歌。
裴行曜是今年才调任京城,府邸尚在翻修,虽然不够舒适,却能给她绝对的自由——裴行曜甚至已经许诺她,可以任意挑自己的宅院,任意决定如何装潢。
梁逸尘撑着黄罗伞,步履轻快,绣花鞋和裙摆上沾了泥点也毫不在意。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回了相府门前。
管家梁鸣恰好出来,瞧见她浑身水淋淋地站在门口,大惊失色地上前。
“大小姐!这种天气,您怎的出门去了?还淋成这样?”
梁逸尘迷惑地抬头,这才瞧见伞面不知不觉已经浸得透湿,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洇水。一路下来,她的鬓发珠花已经湿了大半,她却未曾察觉。
梁鸣替她另撑了一把乌木伞,扶着她往门廊去。一面叫守门侍卫去喊雪蕙出来服侍,一面纳罕地打量着梁逸尘的神色。
她显然是在雨里淋了许久,妆容口脂几乎被冲得一干二净,脸色惨白,唇色泛着青。
可她那双杏眼,却燃着夺人心魄的光芒,像是揣着什么激动人心的消息。
此刻的断魂细雨,苍茫人间,似乎都已经与她无关,只剩那件要紧大事,久久萦绕心头,徘徊在她脑海。
梁鸣叹了口气。大小姐向来我行我素,她要出门,谁都不会去拦她,此回莫不是被雨淋得发了烧?
丫头雪蕙匆匆忙忙地赶来,他赶紧交代了几句,让雪蕙给大小姐熬一碗红糖浓姜茶,再裹好被子,安睡上一日。
雪蕙面露难色:“鸣叔,大小姐恐怕睡不成了。夫人刚刚传过话来,说渤王府来了人,正在后堂,等着要见大小姐呢。”
猜猜看,裴行曜为什么会答应梁逸尘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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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