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鸣望着脸色惨白、神色苍浮的梁逸尘,心头不忍地一酸。
他跟在梁煜身边多年,私心是不喜欢自家那位夫人姚氏的。
梁逸尘虽然傲而娇蛮,却也性直,她从不苛待府内下人,很多时候还会替他们说话。梁鸣常听丫头小厮说,大小姐从不端架子,好吃好喝的也不吝于分享。在她眼中,梁府上下,从老爷到伙夫,大家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但论及姚氏,梁鸣和其他仆从都觉得她精明有余。对谁都端着和善假面,实则内心冷漠狠毒,府内的上下人等,对她而言不过是工具而已。审时度势,将工具用好,才是姚氏的本意。
譬如此刻。
换作平时,若是大小姐身体不适却有客来访,都不用亲自开口,姚氏也会替她回绝了对方。但今日,姚氏明知她适才回府,淋得湿透,却仍遣人来通传。
姚氏会这样做,无非就是觉得大小姐即将出嫁,自己如今也能做她的主了。
梁相正在为梁逸尘议婚,是梁府上下心照不宣的事。大家虽不曾在梁逸尘面前提过,私下里却对大小姐的脾气也更包容了些。
人人心中都有数,大小姐被这般优纵宠爱着养大,实属高门贵女中独一份的待遇。待她出嫁,还不知要被禁锢在哪家府邸,再不能得如此自由。
因而近些时日,梁府上下更是由得她随意出门玩闹,大家也都默契替她掩护,从不在老爷夫人面前多言。
梁鸣比旁人知道的还要更多些。据他所知,今日来访的渤王府,便是大小姐议婚的人家之一。
梁逸尘听见渤王府的名头,柳眉微蹙。
她刚刚才得了裴行曜的承诺,委实不想再去和无甚意义的人打交道。
雪蕙瞧出了自家大小姐的心思,忙劝道:“大小姐,是渤王妃亲自来的,还说稍后老爷与瑄郡王也会过来呢。”
这下,她不去也不成了。
梁逸尘绷着脸,随雪蕙回自己的慕云苑更衣,不多时又被领到后堂。
下了半晌的雨总算停住。后厅堂的门被大开着透气,放眼望去,树木葱郁,滴滴哒哒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层出不穷地在庭院间回响。
渤王妃已经喝了好几盏茶。她原先坐在上位,见梁逸尘进来,挂起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起身去拉她的手。
换下湿透的简装,一袭明黄华裙上身,黛眉轻扫,绛唇微点,叠上她脸颊的两团浅浅嫣色,便又是一道明艳照人的身影。
渤王妃执着她,硬将梁逸尘的软凳安排在自己身边。
“前日在渤王府还开心么?”
梁逸尘没过脑子,当即点着头说了心里话:“开心。”
她诚心觉得那片杏花极美。也分外感激在渤王府与裴行曜的相识。
渤王妃甚为满意,一脸慈祥:“今日天气不好,赶明儿雨停了,你再过来,我叫瑄儿好好陪你转转。”
她说得巧,梁煜携瑄郡王当即便到。听见自家母亲这句话,瑄郡王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瞟了梁逸尘一眼:“梁姑娘步子快,上次倒叫我追赶不及。”
说罢,他的视线便就此黏在了梁逸尘身上,从手腕移向雪颈,再又到腰肢,最后到她脚底精巧的绣花鞋。如同前日一样愈发逾矩大胆,两眼冒着轻佻贪婪的光。
梁逸尘眯了眯眼,脸色渐寒。
她本就疲累湿冷,周身寒一阵热一阵,能端坐在这里已是不易,并没太多余力去控制情绪。此刻可是在自家府邸,若这瑄郡王还这样不知收敛,她也绝不给对方留颜面。
梁煜似乎觉察出气氛不对,替女儿接话:“无妨,下回叫逸尘走慢些就好——”
梁逸尘眨着明亮杏眼,毫不留情面地打断驳回:
“瑄郡王比我高了半头,脚力却那样弱,想来平日去哪里都要轿抬马驮的,不怎么自己走路吧?我教瑄郡王一个法子,你每日晨起,从渤王府一路走去西角门,再走回来,不消一月,脚力定能赶上我这个姑娘家。”
在场众人齐齐一愣。梁逸尘话中的嘲弄之意,太过露骨,连精于人情世故的梁煜也不知如何圆场。
渤王妃侧目瞪着她。玉兰般柔嫩的脸颊,星子般明亮的眼眸,蔷薇似的唇瓣,明明是这样的婉约绝色,怎就能说出那样锋利的言辞?
她猛地撒开手,乍起身时还有些不稳,声音都摇摇晃晃的。
“瑄儿,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
渤王妃上前抓起瑄郡王的腕,却怎么也拖不动。回头一瞧,才发现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正盯着梁逸尘,两眼发直。
而那出言不逊的小姑娘,正毫不示弱地昂着下巴,望向他们母子的目光如炬。
渤王妃狠了狠心,用力拽了一把瑄郡王的小臂,咬着牙说:
“她不过是个老大未嫁的女儿,还举止轻浮,像个乐姬一样当众咏唱,你瞧她做什么!”
除了那母子二人,梁府上下人等全部震惊在原地。从梁煜,到伺候跑腿的小厮,一时都惊骇万分,似乎没料到渤王府家的人竟会这样失德,在人家府上诬蔑人家女儿的清白。
梁府的人齐刷刷望向梁逸尘。以她素日的脾气,这时候冲上去直接呼对方巴掌都是正常的。
只见梁逸尘眉头攒紧,胸中似有薄怒。但她只是冷哼一声,甚至都没起身。
她轻蔑瞥了眼纠缠一团的渤王妃母子,吐出两个字:“送客。”
梁逸尘在女眷间的名声向来不算太好。她的同龄人大多已出嫁,夫人小姐提到她时,也是一面不得不承认她貌美惊人,一面又微妙地点出她性情孤傲。最后还是要归到她久久没定亲的事上,仿佛这就是最大的罪过,谁都能来踩上几句。
放在往日,她或许还愿意出来理论几句,强硬地拒绝一切“女儿生下来就是要出嫁的”、“不可能永远任性一辈子”之类的说辞。
但如今,她已经有了绝佳归宿。那人能救她于高墙,能还她以自由。
她只需静静等着,等七日后的一道圣旨,等将军亲手挽缰驾马,等一顶红轿将她接走,从此与这些僵俗的人事物再无干系。
因而此时,再听见这起子人的谬词,梁逸尘只觉得可笑可怜,一星半点都不愿再辩。
一对母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旁候着的雪蕙眼疾手快,上前搀住摇摇欲坠的梁逸尘。
雪蕙伸出手,焦急地贴上梁逸尘的前额:“大小姐,你烧得厉害,我们快回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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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二人送出相府后,姚氏转身就往书房去寻梁煜。
梁煜偏宠梁逸尘,人尽皆知。但任凭女儿驳了渤王府的面子,断送姻缘,姚氏觉得这不是梁煜的作风。
眼下新帝上位才一年有余,心思不定,手段诡谲,梁相地位岌岌可危。拿梁逸尘婚亲之事做筹码,是梁煜一早便打定的主意,今日又怎么会由着她胡来?
姚氏对梁逸尘向来隐忍寡淡,但赔着笑脸送走渤王妃与瑄郡王后,还是没有忍住。
她头一回克制而不满地发表了自己看法:“老爷对大小姐,未免太娇纵了些。”
梁煜觑了她一眼,仿佛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
因顾及着梁逸尘母舅关家的面子,姚氏多年都位居侧室,与梁逸尘井水不犯河水。她如今如此费心张罗,无外乎想早日将梁逸尘送出门去,自己在梁家女眷中便能真正地扬眉吐气。
姚氏偏立一旁,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梁府女主人的位置,她固然看重,但她心里还有一重打算。那便是借着梁逸尘的婚事,攀上京城高官夫人的关系,为自己女儿梁轻瑶也好好寻觅个贵族人家。
渤王妃人脉广,又是皇族出身,是她再好不过的人选。
梁煜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是真的骄纵她?渤王昨日高调和西林军统领会面,有违体制,疑似谋反,这消息已经传开,恐怕渤王府自身难保。这时候他们母子急慌慌地上门商讨婚事,无外乎想要我出力斡旋。”
梁煜目光幽远:“我若明面拒绝,怕是会坏了名声,但借着女儿之口撕破脸,只会被外面以为我对这个女儿格外看重。既能提了逸尘的身价,也能断了渤王府的念想,一举两得。”
姚氏无言。梁煜还是偏颇梁逸尘的,只是这偏宠,时而像是对承欢膝下的女儿,时而又像是对一件价值连城的筹码。
梁逸尘生得倾城绝色,又是相府千金、关家外孙女,她的婚事,梁煜也要如此精打细算。究竟是怕她嫁错了郎君,还是怕不能物尽其用?
姚氏并不关心。她只觉得,梁逸尘出阁的日子近在眼前,自己终于要熬出了头。
书房内,二人各怀心思,相对不语。直到有人叩门。
梁煜回了回神:“进来。”
雪蕙心急如焚地闯进门:“老爷,大小姐适才淋了雨,现下高烧不退呢。”
梁煜猛一皱眉:“你去守着她,我叫梁鸣请太医——”
说话间,梁鸣也已经健步如飞地奔走而来,手里舞着一张便条。
“老爷,刚刚有位自称姓裴的官人路过,看打扮模样像个将军,他说想来寻个时机来府上拜访,这是他留的便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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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