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浓花重,树丛郁葱,湿漉漉的京城人家大多熄灯甚早。裴府书房却长明至深夜。
琰容捧着木漆盘,托着一碗清桂酒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灯下,执着书卷的年轻男人微微眯着眼,神态闲适,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裴行曜一身宽袍长袖,倚在罗汉床上。
剑眉星目不如白日那般神采飞扬,夜里的他总是沉思着什么,睡凤眼轻轻耷着,收敛起了不少锋芒。
琰容觉得自家将军样样都好。上马能战,立下赫赫战功;下马能治,偏爱读书,写得一手好文章。
纵然他相貌不如京城公子们那样风流精致,但他五官端正深邃,又从不工于心计,使得气质更添疏朗开阔。虽然年纪轻轻,三年前才及冠,却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许多。
若非战时,裴行曜每晚都要在书房坐一坐,且不喜人来搅扰。
琰容放下托盘,本要无声无息地离开,却被裴行曜叫住了脚步。
“琰容,有件事要你去办。”
刚刚懈松半卧的人已经起身,从案几上拿过一方红帕,交给琰容。
里面裹着的东西沉甸甸的。琰容打开一瞧,是几块材质细腻的上佳青玉籽料。
“拿去打一套首饰。簪花、项圈、玉镯,都不能少。需要配什么金银宝石,你看着添补。”
琰容半晌没回过神:“您这是……?”
裴行曜褐眸沉静,唇角微勾:“下聘,娶亲。”
琰容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僵怔了许久,话都说不利索。
“这……这是喜事,是喜事啊!是哪家小姐?怎么这么突然?哎呀,咱们府里还在修葺,乱糟糟的,怎么好迎亲呢……”
他说着说着,比自家主子都焦急了起来,看得裴行曜禁不住莞尔一乐。
“这便是我要交代的另一件事。近来多雨,工匠们拖沓进度,你平日多盯一盯,催促他们早点完工。”
裴行曜想了想,又说:“我要娶亲的事,先莫对人讲。”
圣旨未下,他又素来没有立场,若是将事情宣扬出去,还不知会引来多少猜测。
琰容可没那么好糊弄,逮着他追问:“是早上来见您的那位小姐吗?”
裴行曜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也没否认。
琰容便自顾自继续:“她生得可真美,也没什么大小姐架子,和将军您十分相配呢。”
裴行曜微微转脸,在琰容瞧不见的暗处满意一笑。
琰容滔滔不绝:“……若是她嫁到咱们裴府,成了将军您的夫人,将来一定能生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裴行曜一瞬愣住。琰容这孩子才十五六岁,竟然比他想得还长远。
不过,他这话头一起,倒叫裴行曜思绪翩翩,忍不住幻想着将来某日忽然冒出个可爱俊俏的孩子,牙牙学语地叫他“爹爹”,步履蹒跚地奔来,伸手要他抱。
而那小娃娃身后,站着的风华绝代的女子,正好长着和梁逸尘一模一样的脸。
裴行曜心头一荡,沉沉的目色迷离了半秒,连忙驱散了那幅场景。
“就是这样了,你去睡吧,不用侯着我了。”裴行曜恢复了镇定,开始赶人。
琰容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还八卦兮兮地扭头:“将军,您是怎么瞧上那位小姐的?”
裴行曜没再客气,抓起书卷,作势要砸他,琰容才一溜烟地跑走。
怎么瞧上的?
倾心多年行不行?见色起意行不行?
那年在秋猎场被她一顿斥责,反倒让裴行曜记住了这个有几分泼辣的相府千金。
此后经年,他辗转于边塞军营,原本就不怎么见过女眷,寥寥几回,也从未见有人胜过梁逸尘半分。
人都说西域美女多,可落在裴行曜眼里,却觉得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精致面孔,没有几分生气。
行军途中,夜深人静,对着篝火营帐时,裴行曜总能从火苗中看出一张蹙着柳叶眉、杏眼圆睁的美人粉面。
新帝登基后,回京城不过数月,他的门楣已经被不少有心人踩烂。但说媒的人纵使讲了对方姑娘千万般好,他还是提不起多大兴趣。
到最后,裴行曜已经练就了一套神态话术。
先要频频点头,面带微笑,耐心听完对面姑娘“贤惠”、“持家”、“温柔”等种种优点,还要再多少附和几句。最后再遗憾告谢,说自己年纪轻,军务忙,暂不考虑成亲。
他总是在前厅这样接待媒人,再将满腹遗憾的媒人送到厅口。
而梁逸尘,是他引到书房招待,又亲自送到府门前的。
旁人说媒时,对面人家的女子宛如镜花水月,含羞遮面,藏于家族姓氏之后。
而梁逸尘,是亲身登门,亲自求亲。她如同撕开屏风走出来的画中美人,杏眼一如当年那般浑圆炽热。
她赤.裸.裸.地告诉他,她想嫁给他,因为她要抛弃自己那冠了近二十年的梁姓。
以及,她还下了断言,说自己是喜欢他的。
裴行曜回回想起她这句话,便觉得心头浇下一瓢温开水。
渤王府中的重逢,纵使她已完全不记得自己,他还是忍不住要替她解围。只因裴行曜从见她第一眼起,便总不自觉地,将那个婉声轻唱的姑娘,与当年明艳活泼的少女融为一体。
他潜意识里,就是不愿让那个少女手足无措地立在众人前,不愿让她任由他人折辱,哪怕是她父亲也不行。
他宁愿她的眼中永远流转着张扬傲气,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要遂她的意。
而当昂着下颌尖的梁逸尘,生生将眼泪憋回去,邀他共赏杏花时,裴行曜便认定她还是她,还是那个明媚恣意的少女。
那日渤王府探春,至今仍只觉得是游园惊梦,不忍惊醒。
梦里的她,在杏花舞雪之间,与他畅聊烟花柳巷,歌赋音律。现实的她,眨着刚强坚韧的眼,言辞凿凿地请他娶她。
裴行曜听到她这句请求时,几乎跳过了所有犹豫,一瞬间便已经开始思虑要如何操办。
要求圣旨,要给她置办首饰,要留几庭院落给她随意使用。
他想得太入迷,以至于差点放她误会离开。
七日,是裴行曜许下的期限。在这七日里,他每一日都有要紧事去做。
再过一日,他就要去登门拜访,见见自己未来的夫人,也会会自己未来的“老丈人”。
裴行曜搅着那碗温凉的酒酿,神思飞驰,揣度起自己未过门的夫人,此刻会在做着怎样的清梦。
-
梁逸尘烧得浑身滚烫。
她那张白皙柔嫩的小脸,透着浓重的嫣红,柳眉紧皱成一团,鬓角冷汗直流,神情透着忧虑绝望。
梁逸尘脑中混沌一片。她梦见自己还是被硬许配给瑄郡王,她誓死不从,却被梁煜和姚氏拿绳索捆了个结实,准备直接送去渤王府。
梦里的梁逸尘束手无策。她被塞住了喉咙,眼睁睁看着梁煜与渤王高谈阔论,姚氏贪婪地点着自己的聘礼,而梁轻瑶则喜滋滋地搬进了自己的慕云苑。
梁逸尘的指甲磨出了血,硬生生在上花轿前扯断了麻绳,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她一路奔到裴府门前,大口喘气,周身香汗淋漓。
梦里,裴行曜坐在枣红骏马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扑倒在地的她,沙哑的声音笑得开怀。
他说:“我说娶你,不过是与你玩笑而已!”
梁逸尘眼前昏花,犹坠冰窟。身后追来的梁府人马近在咫尺,在几乎没有退路的时候,她一步一退,竟无意间退进一条灯红酒绿的小巷。
这里歌舞升平,轻歌曼曼,是富贵场,是温柔乡。
梁逸尘没有犹豫,转身奔进一幢莺莺燕燕的酒楼。刹那间,她像是踩进一团云里,软绵绵地下坠,再下坠,直到灵魂飞离。
梁逸尘在自己的架床上惊醒。睁大的杏眼空空望着夜色,一身的冷汗浸湿了被单褥垫。
曙色已经爬进了屋内。梁逸尘低头一瞧,离自己床不远处的地上,雪蕙草草搭了一床褥子,守着自己睡得正香。
慕云苑的中庭,是一株淡粉色玉兰,与东跨院那株素白色的隔墙相望。梁逸尘透过明纸窗,隐约望见玉兰树娉婷的轮廓,胸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被绑上花轿,梁轻瑶也没霸占她的慕云苑。
那,裴行曜说要娶她,大概也不会是开玩笑的吧?
梁逸尘的急热症,在捂了两日后,基本也复元了。恰逢梁煜休沐,一早起来,梁府的膳厅便难得地坐齐了人。
梁煜与姚氏交换了个眼神,随后清了清嗓:“府上今日有贵客来。”
梁逸尘垂着眼,吹着自己的淮山药小米粥,不为所动。
这阵子来的贵客可不少,大多都是来与梁煜议亲的。梁逸尘掰着手指数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不耐烦,她只想赶紧熬到七日之约期满。
梁煜接着说:“贵客与我有要事相商。逸尘,轻瑶,你二人在各自院里呆着,不要出来乱走动。”
梁逸尘耸了耸眉,这倒稀奇。不过与她无干,她只点头应下便是。
梁轻瑶好奇问:“爹爹,是谁要来?”
梁煜面容严正,凝声答道:“是新任兵部侍郎,曾在西南军中效力的那位,裴行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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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