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三人目光聚于一身,梁逸尘却淡静弯眸,对上梁轻瑶的躲闪目光,反倒笑得温婉清媚。
“我当是哪里得罪了妹妹,原来竟是为了早上两句玩笑?”
她微微正色,又说:“定是轻瑶会错了意。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定会给我指一门好婚事,何须我自己操心,是不是?”
梁逸尘言罢,瞧着梁煜眼中显然松弛下来的神光,强忍着心底一阵阵的闷痛。
她谨记着裴行曜教她的:“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兵不厌诈,瞒天过海,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将军不愧是将军,出谋划策都颇有章法。
梁逸尘想了想,又加了一重,“反客为主”。
她摆出长姐的架势,言辞语重心长地教育起梁轻瑶:“我们只须依仗着父亲,自然能觅着个好人家,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轻瑶你记着,自己做主的念头,可万万要不得。”
梁逸尘的余光,甚至能觉察到梁煜欣慰轻松的笑意。她快意地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又说几句自己嗤之以鼻的话。
她演得兴起,却未曾顾得上姚氏的反应。只听姚氏忽然淡淡开口:
“轻瑶,好好听着姐姐的话。你姐姐虽然平日爱逛爱玩,但只要一回了府,都是收心乖巧的。不像你,天天没个正经主意,什么事儿都糊里糊涂,还把你姐姐的话也听岔了,乱学给人听。”
梁逸尘猛地打住。姚氏这番话看似是对着梁轻瑶,实则就是说给梁逸尘听的。
她冰雪聪慧,自然听出来姚氏句句是雷。
但她并不接招。
梁逸尘维持着笑吟吟的神情,瞧着似乎正低头惭愧的梁轻瑶,心中冷哼。
哪怕是放在平日,她也是最不屑与姚氏玩弄手段的,如今更没工夫和这母女俩打嘴仗。
待她选好如意夫婿,将一切打点妥当,自然能风风光光、顺心遂意地出府,眼前这些人,不过都是她人生的匆匆过客而已,何必为她们烦心?
不过,这如意夫婿,该怎么选呢。
夜色如水,落花无声。梁逸尘卸了珠花,洗了红妆,褪去翡色襦裙,还了镜中一张莹白如玉的绝色面庞。
她今日心情不算上佳,但总比昨夜要好,黄铜镜颤巍巍地映着她那娴静温容,并没被扔到墙角。
梁逸尘惬意地往床榻一躺,开始琢磨起来。
夫婿,郎君,对她而言只是个空洞的称呼,一点也没有实感。
这并不是说梁逸尘没见过互相称呼“夫人”、“夫君”的人。但她私心觉得,他们叫起这些时,和自己叫梁轻瑶“妹妹”没什么差别,只是顺口而已。
有人叫夫君,下一句话就是要银两。有人叫夫人,下一句话必是问家务琐事。若这就是叫人“夫君”、给人当“夫人”的意义,梁逸尘宁愿不嫁。
不行不行,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裴行曜的忠告,不是让她寻一个自己想嫁的人么?若一直这样眼高于顶,岂非绕进了死胡同。
梁逸尘又从头开始想。
她想不出来自己想嫁给什么样的人,但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想嫁人。
她是要逃离梁府,逃离梁煜给她定下的婚约。如若不然,她就要一辈子被圈在渤王府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出门、逛街、听曲、唱歌……样样都会被限制,样样都不能随她心意。
那么她要嫁的人,只要能容她随时出门闲逛,容她随时说笑咏唱,似乎就足矣。
世家公子,王公贵族,这些是不大可能了。恐怕自己前一日在渤王府失态那一出,已经传遍了各家小姐夫人的耳。
不过她对家世门楣本身也没多少想法。她性情傲,达官贵族的小姐们都说她难相处。但也奇怪,梁逸尘与烟柳巷的女孩子们却处得不错。真要嫁到那种高门大户,她恐怕也是被孤立的主。
再就是科考出身的新秀们。他们大多年轻,有些人尚未被官场风气污染过深,人品或许靠得住。但一来这些人满脑子圣贤礼法,大多希望讨个贤内助。二来不少科考新秀都来拜谒过梁煜,算是半个门生,若真嫁给这样的人,很难与梁家真正断干净。
梁逸尘苦思冥想没有结论,不觉娇恼,蹬开了身上盖着的薄被单。
裴行曜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等等。她呼吸一窒,紧蹙的眉唰地扬起。
裴行曜,自己怎么把他忘了?
他是官场新秀,却不是科考出身的酸秀才。他连升官职,却不与高官贵族为伍。他年轻有为,却孤身一人尚未娶亲。他身居高位,却对她当众高歌、满街发疯、甚至进出烟柳巷都毫不介意……
梁逸尘眸色渐喜,目光清明,脑海中又浮现出裴行曜的模样。
玄蓝衫袍下,他的身型挺阔而疏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公子老爷们的仪态完全不同。
裴行曜立如苍松翠柏,坐如雕铸石像,走起来步法利落沉稳,像漫步于草原的凛凛雄狮。
久经沙场的人,神态也与京城优渥的高官们有别。裴行曜的脸上几乎没有虚与委蛇的逢迎之态,除了必要的问候,他从不主动和人寒暄近乎。即使不少人来找他应酬,裴行曜也只是淡淡回应,说起话来得体但简练,像是在走流程。
他仿佛只分了极小的心思在人情世故上面,而将大半神思都用于思考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明明他不表明立场,还是有许多人觉得他心计深沉的原因。
但梁逸尘并不这样想。她只觉得这或许是在军营里待久了的缘故。她母舅关家也是军候,一大家子的脾性都是率直爽朗的,对一些繁文缛节、酸腐墨臭、阿谀逢迎,最为不屑。
她想,裴行曜大约就是这样的吧?所以才不会像其他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梁逸尘越想,越觉得裴行曜哪里都合适,不知不觉已经展开笑颜。
竟然如此简单。裴行曜真是个靠得住的人,给她想了个这么便捷的法子。
既然选定了人,那明日就去找他商议婚事。梁逸尘的心头轻快欢畅,起身拍了拍软枕,又解下最后几件衣衫,心情极佳地躺好,准备入眠。
夜风漱漱,三更时分,京城又落了场雨。
今年春天,雨水似乎格外地频,叫人元神松懈惫懒,总泛春困。日子便在淅沥沥的雨声里过去,往往一场雨停,推门而出时,才发觉春花凋落,草木已深。
次日,撑着伞的窈窕身影停在裴府门前。
她今日穿了身轻便薄裙,身段纤纤,梨白色的裙褶氤氲在雨雾里,恍若天宫下凡的仙子。
即使雨势缠绵,不方便行走,梁逸尘也是不会等的。
裴府敞着门,只有个小童在打盹守着。梁逸尘上前,清亮的婉声唤醒了他。
“我想见见你们裴将军。你带我去,可好?”
门童揉着眼,打了个哈欠:“将军不在,他一早就去城外的西林军营了。您要不换个时候再来?”
梁逸尘心里一沉。婚事于她已经是不知何时爆发的隐雷,越早能拿定主意,她才越有主动权。而她虽然能随性出门,但天天往外跑也太过惹人注意,她等不及。
梁逸尘拿定主意:“西林军是吗?那我去寻他——”
她刚转过身,却被人堵了个正着。身披银甲的裴行曜正翻身下马,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府门口的客人。
雨势绵密,裴行曜却仅仅戴了顶斗笠,雨水顺着锃亮的银甲往下滴着,缠着缰绳的大手上,骨节被雨冲刷地愈发分明。
雨中的年轻将军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刚毅。他从斗笠下抬眼,面容沉凝,线条凌厉。明明淋的是雨,他却如同沐着紫黑的血,眉头压得极低,唇色透着浅浅的乌青。
梁逸尘对上这样的裴行曜,也不觉被他的气场震得呆了片刻。
裴行曜颇为意外,对她甚至没什么客套:“你怎么来了?先进来吧。琰容,去准备热茶,送到书房。”
被唤作琰容的小童应了一声,他正牵着裴行曜的坐骑往马厩走,无意间扭头望去,被不远处的情形吓了一跳。
自家主子裴行曜,居然躬身接过那位女子手中的黄罗伞,又避开她,到一旁抖了抖水。而后,将军亲自为她引路,将那女子往书房带去。
琰容揉了揉眼。雨天打盹最是惬意,难道是自己还没睡醒?
将军尚未成亲,一向是没有女眷造访的,更没听闻他有什么相好的小娘子。
而刚刚自己半醒不醒,打发那女子时也没放在心上。未曾想到,她居然与自家主子相熟至此?连书房都引着她去。要知道,那可是自家主子最清静宝贝的地方。
琰容寒从背起,忙加快了脚步,赶着去准备茶水。
外面虽是一片潮湿苔绿,书房内却温暖干燥。裴行曜将梁逸尘安置在这里,自己先回卧房换了身干净常服,才又回来。
他刚一进门,便见里面的女子亭亭立在那里,似乎一直在站着等他。
她轻点淡妆,鬓角微湿,虽是一袭梨白衣裙,望向他的目光却灼灼如焰。
裴行曜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他已经察觉出对面的人有话要说。
他展开衣袍,在官帽椅坐定,见梁逸尘缓缓转身过来,忽然屈膝,朝自己郑重行礼。
“裴将军,请您娶我。”
“请您明日就娶我。”
逸尘的解题思路:找个我愿意嫁的人,答毕。
至于对方愿不愿意娶?根本不是她考虑范围的事。
梁逸尘:裴行曜不是让我找个愿意嫁的人么,也没说让我再去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娶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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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