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顾自喝茶,留梁逸尘僵化在原地。
“我,我那时心情不好……”她底气不足地说,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买单。
谁让她从小养成了走到哪儿横到哪儿的性子呢。梁逸尘简直想捶头。
裴行曜垂着眼,在茶盏后面轻轻勾了勾唇。
当年,十六岁的姑娘整日恹恹。明明是姣花照水一般的顾盼姿容,却愁眉不展,神态比秋日残花还冷冷清清。
直到他那支长矛落地两秒,压着她裙子一角,将她绊了个趔趄,她才像是活了过来。
十六岁的梁逸尘登时竖起柳叶眉,纤长的玉指扯住裙子,猛地一拽,像是担心被他碰一下就会弄脏。
略点粉黛的一张脸怒气冲冲地怼来,眸光漾漾,粉嫩唇瓣朝他生动地一张一合:
“你没看见我过来么!闪开!”
她肆意地颐指气使,声音却如同夜莺一般清脆好听。裴行曜手足无措地愣住了。
还从未见过这样娇蛮动人的小姐,更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名门千金。
他还没来得及闪开,便听见有声音在唤:
“流徵姐姐!爹爹说要我们去赛马!”
梁逸尘转了身,脸上怒意顿消。她伸出手指,摆出长姐的架势,点着那个来叫她的少年郎的额头。
“你啊,以前到处瞎跑,不好好练习骑马。这下等你们到了西北,看你怎么被人嘲笑!”
秋风里,冷傲美丽的少女挽着年少英俊的公子,斗嘴嬉笑,并肩远去。而刚刚被训斥一通的小卒,正了正身子,继续尽职尽责地站岗。
裴行曜平静地述完,仿佛那只是个事不关己的故事而已。
他脑海里气冲冲的少女,与面前的柳叶横眉幻化融合。轮廓相似的鹅蛋脸泛着浅绯,目光决绝,似乎是觉得局面无可挽回,在等他发难。
梁逸尘想:今个出门该看看黄历,不仅满街碰一鼻子灰,还冤家路窄,遇上了自己得罪过的人。
梁逸尘又想:但今日如果不出门,明日被直接定了亲,后日就被送到哪家府上去,不是更惨?万事还是不能拖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前半辈子没攒够人品。
梁逸尘想:之所以会得罪裴行曜,还是怨自己往日张扬跋扈的作风。这都怪梁煜,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不仅处处得罪人埋下隐患,还无端生出自由自主的妄想。
梁逸尘又想:话也不能说死。虽然现在一时挣扎痛苦,但为长久计,总比懵懂无知地被当作筹码交易出去要强。可见行事作风虽要改,但性子里的傲骨铮铮是不必改的……
她百般纠结,千般忧虑,脸上忽而愁眉紧锁,忽而释怀轻叹。裴行曜总算看不下去。
他在军中数年,心胸容得下千军万马,又怎会和一个年轻姑娘斤斤计较?
莫说是眼下,哪怕当年被她生气训斥,裴行曜也从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小丫头生起气来还挺有趣。
裴行曜澄清道:“梁小姐别放在心上。裴某无意重算旧账,只是觉得这段渊源很有意思,才又提起。”
梁逸尘方才松了口气。
这道坎一过,她望了望外面的日头。不禁又重新开始寻思,如何让裴行曜配合,掩盖她逃出京城的事。
裴行曜今日又是一身便易胡服。宝蓝色的云锦面料挂在精壮的身躯上,腰间的铜扣勾勒出他的劲腰。
梁逸尘有一丝走神,眸光划过他的宽肩时,不禁感叹,裴行曜不愧是沙场军旅中出身的将军,这样富贵闲逸的颜色,竟让他穿出了精炼沉稳的神采。
一壶茶下去小半。等在茶馆门前的马儿也懒洋洋地眯着眼。
裴行曜终于开口:“你方才说,你决意离京出走,是为了逃离梁家的编排约束?”
梁逸尘点头:“是。”
裴行曜:“你打算去哪儿?”
梁逸尘思忖片刻,似乎掂量他人品可信,才答:“去西北边关,寻我母舅关家。”
裴行曜有些意外:“西北?你一个人去?”
梁逸尘:“是。我非去不可。爬着也要去,死在半路也要去。”
裴行曜盯着那张过分美丽而决绝的脸,执杯摩挲着,似乎在缓神思考。良久,唇边又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裴行曜轻声说:“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想脱离梁府,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见梁逸尘扬眉,他将话挑明:“嫁人。”
梁逸尘一听这两个字,喉咙里当即呛了口茶。不等她发火,裴行曜又言辞凿凿地补充:
“抢先一步,自己作主,嫁一个你真正想嫁的人。”
梁逸尘呆住。水波一样的杏眼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
裴行曜回过头替她捋:“京城到西北何止千里。你不会爬着去,也不会殁在半路,但你连京畿都出不去,就会被梁府的人寻见。他们将你强行带回,严加看管,到时别说出府,恐怕你连房门都出不去。下一次再出来,恐怕就要直接上花轿了。”
梁逸尘无言以对,她直觉这话没错。
裴行曜继续道:“梁煜想拿你的婚事做文章,左不过是要靠儿女亲家结盟,好稳固自己的地位。他此刻尚未有决断,想必还在掂量比较。你何不趁此时机,自己拿个主意,再去想法子说服他?若说服不成,你至少也有了个信得住的人,多了重倚靠,到那时你再逃出梁府,岂不是也有个照应?”
他替她想得周到万全,分析丝丝入扣,梁逸尘不自觉地喏喏颔首,像是个听将军排兵布阵的小兵。
梁逸尘顺着他的话:“依裴将军看,我现下应该如何?”
裴行曜墨眸幽静,声音沙哑沉敛:“回府去,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明日,去寻摸个你真正想嫁的人,而不是跑到街上,随便拉个人就到处问——”
“啊!”
梁逸尘急忙忙打断他。想起自己刚刚那阵发疯,就害臊得想钻进地下去。
她撂下茶,匆匆胡乱地朝他行了个礼,抛下一句多谢,便提着裙奔下楼,往回府的方向去了。
裴行曜遥遥望着,直到那道翡色的妙丽身影渐行渐远,他才舍得收回视线,瞟见茶馆门口昏昏欲睡的骏马。
梁府的大小姐倒是很有眼光。他暗自赞叹道。这是匹好马,可惜天仙般的女主人甚至没来得及骑。
还是随他回军营去历练历练吧。
裴行曜挥手叫来小二,结了茶钱,出门解开那匹马的缰绳。
将军翻身上马,衣袂翻飞,长鬃飞扬马儿昂首嘶鸣,似乎在为真正懂它的骑手而雀跃欢腾。
裴行曜熟稔快速地往手上缠了几圈缰绳,掌心的沉茧有力地控住绳长。他低低地对着马耳喝了一声,“驾!”一人一马宛如一体,背着灼日烈光,扬长而去。
-
再回到梁府时,梁逸尘只觉得这里面目可怖。
梁府府门庄重却并不奢华,匾额素朴,门楣比一般高管贵族的府邸都要矮些。与一般府门最为不同的是,梁府门前修了一排门廊,青砖排石,檐梁结实,用于纳凉乘阴再好不过。
这是特意为过路之人歇脚准备的,若是青年学子,门前侍卫还会去送碗茶。她父亲梁煜是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按梁煜的意思,即使身居高位,也不能忘本。
梁逸尘站在门前,眼眶温湿,鼻尖酸涩。
打她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是温厚中正的形象。他总是忙碌政务到深夜,会见各方下属官员也温声细语。官至相位后,他从善如流,引得多少学子举人诚心拜谒,他不厌其烦,一一提点。
对待家眷,父亲也是个和蔼家翁。对她宽纵开明,许她随意读书,她爱跑出去玩,父亲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叮嘱她别闯下祸。府里其他杂事大多交给姚氏,但大主意还是他拿,也总能处理得公正严明。
这么一个昨日她亲热地唤着父亲的人,今日她只愿直呼其名。
梁逸尘眼角微红,收敛着情绪,默默低头进门。
今日晚席开得准时。梁煜下朝早,梁逸尘也乖乖坐在一旁,姚氏张罗了一桌不错的菜式,几人围坐一起,不言不语地动筷。
梁逸尘奔走大半日,此时有些疲累。梁煜今日在上书房与其他臣子议事,同样心神俱疲。姚氏操持着家务,还要抽空替梁逸尘准备嫁妆,也不得闲。
惟有梁轻瑶,在自己房里休憩惫懒一整天,明明应该最有精神,却仍闷闷不乐。
梁轻瑶眼神飘忽,时而瞟一眼对面的姐姐,时而慌乱地移开。心不在焉间,她还不小心将竹筷掉在了地上。
梁煜皱眉:“轻瑶,你今日是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梁轻瑶一哆嗦,话都说不流畅:“我,我没事。就是……瞧着姐姐,有些,有些害怕。”
梁逸尘诧异地抬眼,害怕?我?我怎么着她了?
梁轻瑶飞快地眨着眼,仿佛受惊了一样,睫毛扇动得像蝴蝶翅膀。
“早晨的时候,姐姐,姐姐她说,说她的婚事旁人说了都不算,要自己做主。还说,让我别打她屋子的主意。我哪里敢有那个心思,只是夸她那慕云苑景致好,可就把姐姐惹生气了——”
没等她说完,梁煜眸子一缩,心脏震动。他与姚氏飞快地对视一眼,草草掩饰着目光里的惴惴不安,一同朝梁逸尘探望过去。
嘻嘻,那逸尘自己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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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