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疏忽了。夫人,今日我哪也不去,好好陪陪你。我吃好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房去罢。”
裴行曜牵着自己那两颊飞红的娘子,一路回到梨棠轩,也不曾放开。直到进了屋,身后的女子忽然轻轻一挣,脱开他手,他这才扭过身来。
裴行曜丝毫不恼,声线沉静:“怎么?”
他控制着力道,确信自己没有弄疼她,却见她蹙着烟眉,脸上浮出惶惑。梁逸尘瞟了眼刚刚被他关紧的房门,心跳微微加速。
“陪我就陪我,为何非要回房?青天白日的,别人瞧见还以为你我……”
她声音愈来愈小,说着说着,不由得低下头去。一夜未眠的裴将军不禁莞尔,但仍耐心解释:
“不过是哄一哄老人家。夫人今日想去哪里逛?裴某陪着便是。”
听到这话,梁逸尘也舒了舒心气,重新恢复了清扬恣意的神采。她认真偏头想了一阵,时而眼前一亮,时而又短叹一声,一刻钟过去,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裴行曜忍不住轻笑:“人都说梁大小姐是个利朗性格,决然果断,甚少见你如此纠结。怎么,平日你在外逛一整日也不回来,现下倒没什么好去处了?”
梁逸尘坦诚道:“不瞒你说,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如今已有二十年,城里有趣的景致我也转腻了。珍稀玩意儿去宝祥坊,首饰衣料去芷罗街,逛河景沿着登科巷走一遭,听曲自然是夜里去烟柳巷。可说来道去,不过都是些匠人造景,真要有意思的去处,还得是这书里写的——”
她拾起床头的《洒漫乱笔》,手指轻拂过书页:“江南烟雨,飞流瀑布,仅仅是白纸黑字,就让人心驰神往了。”
裴行曜从她手里接过书卷,一面随手翻着,一面道:“你若是想出远门散心,倒也不难。眼下云军侯正要进京觐见,等他们离京,我也要去南边巡防,到时你便一同去,一路也能游历三四个月,如何?”
梁逸尘一听,两眼唰地雪亮,连忙点头答应。
她一直想往南边去。不仅是因为书中勾人的描摹,也是因为江南是她生母关袅袅的故乡。关家一支两脉,除了彼时留守在京的关鸿,另一脉关鹄则定居在江南,关袅袅是关鹄唯一的女儿。当年江南关家忽遭劫难,只留下关袅袅一个孤女,关鸿悲痛之余,也将关袅袅以及梁逸尘都视为自己一脉,疼爱有加。
与裴行曜成婚前,她原就计划着要逃去江南,行李盘缠至今还存放在醉胭楼中。只是如今她嫁的夫君并没有将她拘在府里,甚至还能亲自带她去游山玩水。似乎……也不错。
梁逸尘心情分外明媚起来。连带着当晚醉胭楼《开盛新春曲》的排演,她的唱腔也比前一日更为清亮,仿佛万物回春,欣欣向荣。
几日下来,醉胭楼凭着当家歌姬弃梁和《开盛新春曲》,笼络掉烟柳巷一半的客流。沈芜笑眼盈盈地翻账本时,也仿佛年轻了几岁。
生意红火的当口,弃梁却忽然要沈芜歇业几日。沈芜追问起原因,才知道驻守南境的云军侯即将抵京,官府马上要关停烟柳巷的所有商铺。若是不提前歇业,恐怕还要被敲一笔竹杠。
醉胭楼登时偃旗息鼓。梁逸尘也在将军府内安分窝了几日,陪着裴老夫人聊天解闷,甚至还学起了绣花。
一日,裴行曜点卯结束回府,就恰好碰上跃跃欲试的夫人正在穿针引线。他凑上前,在她身后观摩了好一阵,愣是没认出来梁逸尘在绣什么花样。
梁逸尘拧着眉嗔道:“是凤凰!这是尾羽,这是凤翅……”
她葱白的指尖在锦缎上点着,回头瞧见裴行曜困惑而认真神情,似乎在努力辨认,却毫无线索,不禁大为挫败。梁逸尘将针掷在绣绷上,懊恼地撇过脸。
“罢了罢了,我于刺绣实在没什么天分——”
话还没说完,便被轻轻捉住手,梁逸尘一愣,抬头与裴行曜含笑的眉眼对上。
裴行曜谦卑地说:“怎会是夫人没有天分?分明是裴某眼拙。”
一旁的裴老夫人也立刻捧场道:“逸尘才刚学几日,已经绣得不错了。不必理会飞光,他向来不懂这些巧思,非得将一整个花样绣完,他才能分辨出一二。”
梁逸尘十分有自知之明,腼腆笑了一笑,也开始自我打气:“虽说复杂的样式我还不怎么精通,但基础的缝纫也算会了。往后若是出门在外,遇上衣裳开线,起码能自己补一补。”
裴老夫人送去一个赞叹鼓励的眼神:“这才是最实用的呢。”
这一对“婆媳”相视而笑,无人注意到裴行曜微微沉了沉面色。将军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又随意寻了个由头,扯着梁逸尘往梨棠轩去。
裴行曜向来心如止水。可刚刚听她有口无心地提起“出门在外”,竟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忽然就想拉紧她,再问个清楚。他携着她快步进屋,门被虚虚掩上,裴行曜转身对着她,一张玉兰春风面直直落入他眼底,看得他一怔。
步履匆匆一路,一刹那又猛地失语。裴将军已经想不起上一回失神如此的情形。
被他扯着羽袍袖口的女子杏眼浑圆,微微昂起的下巴尖和上扬的眼角里,流露出几分探问。见他并不说话,梁逸尘才出声:
“裴行曜,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男人动了动唇,不知不觉攥紧了背在身后的拳。护袖今日系得过头了,他想,否则不会稍一用力,小臂便绷得这样紧。
梁逸尘眨着眼睫,半晌,才见硬着脸的将军伸出一只胳膊摊开掌心。裴行曜的脸色较平时更深了些,麦色的轮廓看不出是红还是黑,表情却实打实地不自然,宛如在强撑着什么情绪。
他撩起袖口:“今日赤骥跑野了些,内衬被缰绳拉了道口子。想劳烦夫人替我补一补。”
面前的女子脸上浮出惊讶之色,迷惑又有些受宠若惊一般:“你当真的?但我才学几天呢,若是补得不好怎么办……”
裴行曜顺了顺思路继续胡诌:“怎会?况且这是内衬,又不会外露出来,流徵,你随意缝补几针就好。”
梁逸尘欢欣鼓舞地起身:“那你等着,我去把针线盒拿来。学了几日就能练一练手,裴行曜,你这衬衣破得真巧!”
年轻的将军目送她出门,开始着手解着身上的小甲,望向自己刚刚靠内力崩开的里衬袖口,幽幽叹了口气。不消多时,梁逸尘取了针线盒回来,二人坐在床沿边上,裴行曜摊着手为她做台,身形纹丝不动。
玉指纤纤,绕丝引线。梁逸尘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那道口子,眉眼弯弯,信心满满:“很简单。”
她开始在他的袖口施展。指尖灵巧地捻着针头穿过天麻布料,一针一针,缝压着细密的针脚。卸了甲的裴行曜坐在她身边,低头瞧她屏息凝气,认真专注,甚至额角都冒出细密的汗,反倒稍稍有些后悔。
她又不是真爱做针线活,倒是他冒昧了。裴行曜只觉得屋里寂静,主动开腔:“云军候今日已经到了。按原定的行程,十日后离京,醉胭楼的生意不会被耽搁太久了。”
梁逸尘浅浅应了声,一心仍在针线上,随口问:“已经到了啊,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裴行曜漫不经心道:“没什么趣,反倒要警醒些。云军候势力割据一方,西南军又不太平,本以为是心腹大患,未曾想到他这次竟然主动来了京城示好。尽管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能亲自来也实属不易,自上到下当然要盛情款待。”
梁逸尘头也没抬:“那你这阵子也要忙碌了罢?”
裴行曜点头:“是。明日要陪同去春猎场。”
梁逸尘:“春猎场?春日万物生长,不适合捕猎,春猎以往也不过是个仪式而已,自打先帝在位后几年,身子不适,也已经废除多年,怎么如今忽然要去?”
裴行曜耸了耸眉:“云军候提出要去,加上云军候那个妹妹一听到春猎就两眼放光,圣上为显开明宽惠,便允准了,还指派我跟着一同前往。”
梁逸尘微笑:“自然,有你护驾,圣上更会安心。”
裴行曜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不是护圣驾,而是护芳驾。我是要护卫云阳郡主前去春猎场。”
雪腕凝滞了半秒,刚刚冒出头的针尖唰地一闪,又退回了衬衣内侧,差一丝便钻进垫在底下莹白的指尖。好在裴行曜眼疾手快,稳稳当当地反手一捏,银针停在她的手指边。但梁逸尘却仍像被扎了一针一样,蹭地撒开手,往后退了半个身子。
她愣神了几秒,发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不禁有些局促,忙找补道:“你看,我就是不太熟练——你刚刚说的是谁?云阳郡主?”
裴行曜喉头动了动:“嗯,云军候的妹妹。”
梁逸尘又追问:“你要陪她去春猎场?”
她直接篡改了裴行曜刚刚转述的命令,而用了“陪”这个字眼,不由得让裴行曜无奈一笑。
裴行曜不动声色地从自己的手指上拔掉银针,两指一抿,将冒出的血泡擦了干净,又伸出另一只手去牵她。
“夫人的耳力怎么不好用了?我何时要‘陪’她?”